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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八


  就在御醫趕過來前,當朝大學士兼執筆御史大夫,這三年裡慶國朝廷第一紅人賀宗緯,於皇城腳下,門下中書省衙堂之內,當眾嘔血斷腸而死。

  在這個過程裡,范閑一直冷靜冷漠甚至是冷酷地注視著賀宗緯,看著他吐血,看著他痛苦地掙扎,看著他咽了氣,臉上表情平靜依舊,一絲顫動也沒有。他不知道賀宗緯臨死前的牢騷與不甘,他也不需要知道,慶曆十一年正月初七裡死的這些官員,包括賀宗緯本身在內,其實都只是一些預備工作罷了。

  賀宗緯的死與他的喜惡無關,只是為了自己所必須保護的那些人,為了在江南在西涼在京都已經死去了的那些人,這個陛下扶植起來,專門對付范系的官員,必須死去。

  這只是如機械一般冷靜計算中的一環,范閑只需要確認此人的死亡,而心裡並沒有生出太多感歎。感歎的事情,留到自己死之前再說也來得及。

  胡大學士怔怔地看著賀宗緯的屍體,然後沉重地轉過頭來,用一種憤怒的,失望的,茫然的情緒看著范閑那張冰冷的臉,一道冰冷的聲音從他的胸腹裡擠壓了出來。

  「拿下這個凶徒。」

  他就站在范閑的身邊,失望而憤怒地站在范閑的身邊,下達了捉拿甚至捕殺范閑的命令,卻根本不在意范閑隨意一伸手,就可以讓他也隨賀宗緯一道死亡。

  范閑自然不會殺他,他看著胡大學士,歉疚地笑了笑。

  就在禁軍們沖上來之前,內廷首領太監姚太監,終於趕到了門下中書省,用利銳的聲音,強悍的真氣喊了一聲:「陛下有旨,將逆賊范閑押入宮中!」

  旨意終於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道定性索命的旨意,然而旨意終究是讓范閑入宮,關於皇帝陛下與他私生子之間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讓這些朝堂上的官員看見聽見。

  大屋內一片沉默,無數雙目光投向了范閑的身體。范閑沉默片刻,看著姚太監問道:「要綁嗎?」

  姚太監沉默著,一言不發。范閑忍不住歎了口氣,要綁自然是沒有人能綁得住自己的,只是陛下的旨意可以很輕易地讓這人世間自己的親人友人,變成永遠無法掙脫的繩索。

  「我的傘放在門口的,可別讓人給偷了。」

  范閑說完這句後,便跟著姚太監往深宮裡行去。在他的身後,官員們依然圍著賀宗緯的屍體,悲慟無比。

  §卷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一)

  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極難積起來,落在明黃琉璃瓦上的雪片卻被寒風凝住了形狀,看上去就像無數朵破碎的雲朵在金黃的朝陽光芒中平靜等待。

  范閑收回貪婪賞雪的目光,負著雙手,跟在姚太監的身後,安安靜靜地繞過幽靜而回轉的宮牆夾道,在那些朱紅的血色包圍中,向著皇宮的深處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後,十幾名侍衛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此時范閑並未被縛,而旨意裡面已經定了逆賊之名,侍衛們很是擔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宮之中驟起發難,自己這些人又有什麼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顯,京都今日死了許多官員,范閑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驚地當眾殺了門下中書大學士,可是他並沒有在皇宮裡大打出手的興趣,或許是他知道這座看似幽靜的宮裡,有著無窮無盡的高手,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皇宮裡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傾之前,在宮裡再如何鬧也沒有任何意義。

  太極殿的飛簷一角在高高的宮牆上隨著人們的步伐移動,走過一扇小門,行過一株帶雪臘梅,一行沉默的人便來到了禦書房前。

  范閑安靜地等在書房外,姚太監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上前與守在禦書房門口的洪竹低聲說了兩句,面色微異,轉回來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在小樓等您。」

  「小樓?」范閑微微一怔,眼光並沒有落到洪竹的臉上,更沒有在眾人之前冒險用目光詢問,而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道:「那便去吧。」

  姚太監一擺手,將那十幾名內廷侍衛攔在了圓石拱門之外,孤身一人帶著范閑進了後宮。在他們二人的身後,侍衛們難以掩飾臉上的緊張不安與狐疑,而一直老老實實站在禦書房門口的洪竹,看著走入深宮裡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裡忽然湧起難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別人瞧出異樣,只是這一低頭,又像是在替范閑送行。

  ***

  雪後的內宮十分幽靜,偶爾能夠聽到幾聲各處深宮裡傳出的笑聲。范閑耳力好,甚至還能聽到某處傳出來的麻將子兒落地的聲音。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今兒京都裡的那些事兒想必還沒有傳進宮裡,大傢伙兒過得都還挺開心,只是宮裡以往似乎也沒有這般熱鬧,想來那些入宮數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嬪們,真真是青春年華,沖淡了寂寞。

  范閑喜歡這樣,免得這座皇宮總是涼沁沁,陰沉沉的。

  皇宮對於他來說很熟,就像家一樣熟,皇帝陛下在小樓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舊像個儒生一樣負著雙手,不急不慢地向著皇宮西北角進發,姚太監卻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後。

  已經這時候了,再急也沒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會著急吧。恰好宮裡地方大,空氣冷,冬樹小湖假山上已有積雪,比宮裡的冬景要漂亮許多,范閑也正好可以多看兩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穩定地走著,落在身後姚太監的眼裡,卻多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姚太監感覺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調息,正在憑藉著身體與周遭環境的相應,而讓自己的境界晉入某種敏感豐沛的層次中。

  姚太監的頭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這一步一步緩緩走著,調息著,是為了什麼。

  行過冬樹園,繞過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棧,正要穿過寒湖過那雪亭,那座當年亦是一場雪中,曾與陛下長談的雪亭,范閑卻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

  雪亭之下有人,幾位太監宮女正陪著一位貴人模樣的女子在那裡賞雪,亭裡或許生著暖爐,可是那位貴人依然穿著極名貴溫暖的貂衣。一怔之後,范閑笑了笑,繼續往亭中行去,他可沒有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裡,居然還會在宮裡撞著一位妃嬪。

  今日入宮,他不會去見宜貴嬪,也不會去見冷宮裡的寧才人和淑貴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會選擇寒湖之上的這條棧道,沒料到依然碰著了一位。他自然不會去躲,而姚太監跟在他的身後,自然也不敢出聲讓他另擇道路。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驚,明顯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刻,居然還有外人入宮。眼尖的宮女瞧見了范閑身後低著頭的姚公公,趕緊半蹲行禮,暗自猜測著頭前這位年輕士子的身份。

  范閑站在亭內,心裡也感詫異,暗想沒過幾個月,怎麼這宮裡的宮女就換了一撥兒,居然連自己也不認識了?心裡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卻是下意識裡落到了居中坐著的那位嬪妃身上,許久不肯離去。

  這位妃子約摸十五六歲年紀,模樣還青澀秀麗,只是今日佩釵戴環,正妝秀容,衣著華貴,硬生生烘托出了幾分貴氣和傲氣。這位妃子的眼眸裡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驕傲意味,看著姚公公問道:「陛下可用了午飯沒有?」

  姚公公沒有應話,只是笑了笑,心想這時候扮演得寵的戲碼,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選擇。亭裡的這些人頓時覺得有些怪異,尤其是在注意到那個年輕士子的目光後,更是覺得無比憤怒,暗想是從哪裡來的這樣一個混賬東西。

  范閑怔怔地看著這位嬪妃微微鼓起的小腹,雖然外面穿著極厚重的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馬上知道了,面前這位坐於亭中賞雪的貴人,便是如今正得寵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懷上了陛下的龍種。

  亭內一片死寂,范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梅妃的小腹,看了許久許久,眼眸裡的神情很複雜。然而這種赤裸裸地注視著陛下的女人,尤其是看的是這個位置,實在是相當無禮。

  「哪裡來的混賬東西,那雙賊眼睛往哪兒瞄呢?」一位年紀也並不大的宮女盯著范閑尖聲訓斥,看那模樣,準備馬上上前扇范閑一個耳光。這名宮女乃是梅妃自宮外帶進來的丫頭,這些日子主隨子貴,僕隨主貴,在宮裡好生囂張得意,便是漱芳宮裡那位娘娘也多是溫言問候,養就了一身的囂張氣焰,哪裡在宮裡見過像范閑這樣的男人。

  范閑雙眼微眯,看著那個滿臉怒容走過來的宮女,沒有動作。姚太監心頭一凜,他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邊,也沒有怎麼管後宮裡的事情,著實沒有想到梅妃身邊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無眼到了這種地步。

  啪的一聲耳光脆響,姚太監飄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將那名宮女扇倒在地,然後迅疾袖手退回范閑身後,壓低聲音謙卑說道:「小范大人,陛下還在等您。」

  范閑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這麼緊張做什麼?怕我殺了她?」

  姚太監憨憨一笑,沒有說什麼,心想您這步步調息,體內殺意殺機早已至了巔峰,封於體內無一絲外泄,真要碰著了一個引子,這九品上強者的隨意憤怒,也不是誰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宮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絲鮮血。亭內空氣似要凝結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憤怒得甚至有些糊塗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姚太監這位內廷首領太監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居然膽敢對著自己也不叩頭,還敢如此無禮地盯著自己!

  只有那幾位服侍在旁的太監宮女聽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對話點出的身份,他們終於知道這位單身入宮的年輕士子,原來就是宮裡前輩們時刻不忘提醒叮囑的小范大人,頓時緊張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對方。

  范閑平靜地看著一臉怒容的梅妃,停頓了片刻後說道:「天寒地凍的,還是回宮去吧,打打麻將也好。在這兒凍病了,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不要想著陛下看著你在雪亭中,就會覺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會多疼你。在這宮裡生活,其實很簡單,老實一點兒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澀一笑搖了搖頭,心想這時間還短,怎麼就已經顯了懷,看來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強大,只是不知道這肚子裡的,會是自己的又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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