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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七


  當范閑將那個名單遞給賀大學士之後,整個門下中書省的大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到。

  范閑隨意地一抹鬟角,將指間拈著的那根細針插回發中,平靜說道:「我不想濫殺無辜官員,所以請你確認一下,如果這些都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那張寫滿了姓名的紙條飄落到了地面上,室內一片安靜。到這個時候,誰都知道今日京都裡的那些血腥都是面前這位小范大人做出來的,只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難道那些朝廷官員,今天全部都死了?

  賀宗緯瞭解范閑這個人,所以他知道范閑說的不是假話,紙上那些姓名想必此刻都已經化成一縷怨魂。他抬起頭來,眸子裡燃著怨毒的冥火,死死地盯著范閑,他不知道范閑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是死路一條?在這一刻,賀宗緯竟覺得有些隱隱的驕傲,自己居然把范閑逼到了魚死網破這條道路上。

  「為什麼……來人啊!抓住這個凶徒!」為什麼三字沉痛出口,誰都以為賀宗緯要當著諸位官員的面,怒斥范閑非人的惡行,誰也沒有料到,話到半途,賀宗緯便高聲呼喊了起來,而他的人更是用最快的速度,向著諸位官員的後方躲去。

  還是賀宗緯最瞭解范閑,既然對方已經不顧生死,在京都裡大殺四方,自然存著以死搏命的念頭,而對方在入宮之前,專程來門下中書放傘,自然也不僅僅是要用這些死人的姓名來奚落打擊自己,而是要……來殺自己!

  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范閑敢在皇城根下,在慶國中樞的莊嚴所在地,暴起殺人,但賀宗緯相信,他知道面前這個狠毒的年輕權貴,一旦發起瘋來,什麼都敢做,所以他不顧大臣體面,一面驚恐地呼喊著禁軍護衛,一面拼命地向大臣們的後方逃遁。

  范閑沒有去追他,只是用一種垂憐和恥笑的眼神看著他的動作,看著眾人之後,那張蒼白的臉。

  畢竟是皇宮前的門下中書,早在賀宗緯呼喊之前,就已經有禁軍和大內侍衛注意到了此間的動靜,而一旦發現事有不協,十幾名侍衛和三名禁軍將領已經沖入了門下中書省的大屋,拔出了腰畔的佩刀,警惕地將范閑圍了起來。

  就算范閑再厲害,也不可能在轉瞬間便殺出這些內廷侍衛的包圍,看著這一幕,所有人都放心了些,而人群之後的賀宗緯臉色也稍微好看了些,蒼白之色不見,反多了兩絲紅潤,他在後方厲聲喝道:「速速將這凶徒拿下!」

  人的名,樹的影,就算人人都知道今日京都裡的那些鮮血,都是小范大人的一聲令下所淌出來的,可是在沒有查清之前,誰敢上前拿下范閑?尤其是在范閑沒有先動手的情況下,那幾位禁軍將領和內廷的侍衛,怎麼敢貿然撲上?

  皇城腳下一陣荒亂,調兵之聲四起,不過瞬息時間,門下中書省大屋外便傳來了無比急促的聲音,不知道多少禁軍奔了過來,將這間大屋團團圍住,將范閑和實際上控制慶國朝廷的這些官員們圍在了屋內。

  范閑此時縱是插上了一雙翅膀,只怕也飛不出去。然而他似乎也不想逃走,只是安靜地看著人群之後的賀宗緯,很隨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不知道駭破了多少官員的膽魄,大屋內一陣悚呼,而那十幾名圍著范閑的侍衛則是逼了上去。

  范閑站住了腳步,隔著眾人的人頭,看著不遠處的賀宗緯平靜說道:「或許如很多人所言,其實你是一位能吏明吏,將來極有可能成為名入青史的一代名臣。」

  然後他搖了搖頭,說道:「然而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繼續活下去。說來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我就這麼厭憎你,這種厭憎簡直是毫無理由……你的功利之心太重,時刻想踩著別人爬上去,而這種做派卻是我最不喜歡的。」

  「即便不喜歡,頂多也就是打你兩拳頭做罷,但沒料到後來你竟將自己的一生投入到對抗我的事業之中。」范閑微微笑道:「很可惜,這個事業並不如何光彩,反而給了我更多殺你的理由。」

  范閑笑得很溫和,然而在屋內所有人的眼中,這個笑容很陰森,很恐怖,殺意十足,只是他此刻似乎並沒有出手的意思,所以圍著他的這些禁軍和侍衛也不敢輕動,生怕激起這位大人物的瘋性,來個大殺四方。

  聽到范閑後面那句話的時候,賀宗緯的眼眸裡閃過一道厲芒,準備開口冷斥幾句什麼,不料腹中卻傳來了一陣絞痛,這股痛楚是那樣的真切,那樣的慘烈,讓他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說不出一句話。

  「你是一個熱中功利,不惜一切代價向上爬的小人,你可以瞞得過陛下,瞞得過朝廷百官,甚至瞞得過天下萬民,可你怎麼瞞得過我?」范閑的眼光冷漠了起來,緩緩說道:「你看似乾淨的手上,到底染了多少人的血,你那身官服之上,到底有多少人的冤魂,你清楚,我清楚。」

  「我今日殺你,殺你賀系官員,乃是替天行道,乃是替陛下清君側。」范閑說著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話,諷刺地看著賀宗緯蒼白的臉,欺負他此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很不明白,你為什麼會不惜一切代價向上爬,踩著我部屬的屍體上位。後來才終於想清楚了,不是因為都察院與監察院之間天然的敵對關係,也不是因為我不肯將妹妹嫁給你,更不是陛下對你有什麼交代。」

  范閑憐憫地歎息道:「這一切,原來只是因為你嫉妒我。你文不如我,武不如我,名聲不如我,權勢不如我,你再怎麼努力,再多養幾隻大黑狗,這一生也永遠不可能趕上我。」

  「你肯定不服,不服我怎麼有個好父親,好母親……然而天命所在,你有什麼好不服的?」

  幾滴黃豆大小的汗珠從賀宗緯蒼白的額上滴落下來,他瞪著那雙怨毒的眼,看著范閑,想要怒斥一些什麼,卻是無力開口,他已經無力站住身體,頹然無比地坐在了炕邊。

  「這便是牢騷啊,君之牢騷卻是我大慶內亂之根源。」范閑盯著坐在炕沿的賀宗緯,一字一句說道:「牢騷太盛防斷腸,今天我便賜你一個斷腸的下場。」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刀一樣,刺入賀宗緯的雙耳,他便是不想聽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賀派的官員今天肯定死光了,而且范閑暗中一定還有後手,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在這麼多官員面前,范閑會說這麼多無用的話。

  官員死了,只要自己活著,自己還有陛下的恩寵,將來總可以重新扶植起屬於自己的力量。可是為什麼,那些小刀子從耳朵進去之後,卻開始在腹部亂竄?為什麼那些刀子像是在割自己的腸子一樣,讓自己痛不欲生?

  賜你一個斷腸的下場!此言一出,皇城根下的這溜平房內頓時氣氛大為緊張,所有的官員都四散躲避,躲避緊接著可能出現的范閑狂風暴雨一般的出手,而禁軍們則不斷地從屋外湧了進來,排成無數列,攔在了賀宗緯的身前。

  全甲在身的禁軍排列成陣,將這闊大的門下中書大屋擠得格外逼仄,緊張地盯著孤伶伶的范閑一個人。

  便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門下中書靠著皇宮宮牆的庭院處,傳來了一聲極為淒厲惶急的喊叫聲。

  「不要!」

  滿身雪水的胡大學士從皇宮的方向沖了進來。今天上午在太學聽到了范閑的那番講話之後,這位大學士便知道今天京都要出大事,他在第一時間內趕到了皇宮,然而中間耽擱了一陣時間,只來得及向陛下略說了幾句,便聽到有太監稟報,京都各處出現朝廷官員離奇死亡的大事,緊接著又有快報,說范閑已經殺到了門下中書!

  沒有人敢攔胡大學士,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也沒有人會關心他的進入,頂多是幾名門下中書的官員,看著胡大學士沖到了范閑的身邊,擔心他被范閑這個瘋人所傷,擔心地驚聲叫了起來。

  胡大學士哪裡理會這些叫聲,一把從後面抱住了范閑,拼了這條老命,把范閑往後面拖,惶急地大聲喊著:「你瘋了!」

  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在所有人的眼中看來,那位詩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明顯是瘋了,不然他怎麼可能如此踐踏朝廷的尊嚴,做出如此多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今天京都發生的事情不算謀逆,還能算什麼?

  胡大學士也知道,僅僅是京都裡那些官員被刺之事,就已經足夠激怒陛下,將范閑打下萬劫不復的地獄之中,然而他依然拼命地抱著范閑,不讓他動手。在門下中書省殺了當朝大學士,等若血濺殿前!

  不止在慶國,在整個天下都沒有出現過如此令人髮指的場面!

  此時的場面很滑稽,很好笑,然而沒有人笑,皇城根下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胡大學士用老弱的身體,拼命地抱著范閑。然而他怎麼拖得動,抱得住?

  范閑忽然覺得冰冷的心裡終於生出了一絲暖意,他笑了笑,低頭說道:「放手吧,已經晚了。」

  他身後的胡大學士身體一僵,顫抖著鬆開了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范閑一眼。

  便在此時,一直躲在人群後方,驚恐地坐在炕沿的賀宗緯賀大學士,忽然幹嘔了兩聲,然後噗地一口吐出了許多黑血!

  血水濺濕了前方不少官員的官服,黑糊糊的極為難看。屋內一陣驚呼,有幾位官員趕緊上前扶著賀宗緯,開始拼命地叫著請御醫……

  賀宗緯的雙瞳開始渙散,聽力也開始消退,聽不清楚身旁的同僚們在喊些什麼,他只是清楚地感覺到腹內的痛楚,那些小刀子似乎已經成功地將自己滿是熱情熱血的腸子砍成了一截一截的。

  很痛,肝腸寸斷般痛。賀宗緯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范閑是什麼時候讓自己中的毒,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右手小指頭上的那個小針眼,他只是覺得不甘心,明明自己對這天下,對這朝廷也有一腔熱血,願灑碧血謀清名,為什麼最後吐出來的卻是一攤黑血?

  他模糊的目光搜尋到了范閑那張冷漠的臉,心中有大牢騷,大不甘。身為官員,替陛下做事,替朝廷做事,何錯之有?便是殺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可是千年以降,官場上的人們不都是這樣做的嗎?難道你范閑就沒有讓無辜的人因你而死?你是不用背叛誰,那是因為你天生就是主子,我們這些人卻天生是奴才……

  賀宗緯想憤怒地質問范閑一聲,你憑什麼用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殺我?你只不過是一個不識大體,只憑自己喜惡做事的紈絝罷了!然而這聲質問終究是說不出口,他唇裡不停湧出的黑血,阻止了他的話語,也阻止了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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