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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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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能給我生個妹妹出來,我還沒有妹妹。」范閑很認真很誠懇地對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後繞過雪亭下的眾人,走上了湖那邊的木棧,向著皇宮西北角而去。 梅妃異常艱難地讓自己沒有哭出來,憤怒與無助的情緒堆積在她的心頭,她下意識裡回頭望了一眼范閑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終究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家,在從最後那句話裡聽出對方身份之後,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從她懷上陛下的龍種之後,她一方面驕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對於漱芳宮裡的那位,對於這位姓范的「外臣」來講意味著什麼。 她並不認為范閑最後那句話是什麼祝福,她只把這句話聽成一句警告,卻沒有想到范閑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畢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後的一生,都會陷入那黑暗的傾軋之中,再也無法浮起來。 梅妃微感恐懼地看著消失在小雪中的那個背影,眸中的恐懼漸漸變成不甘,變成怨恨。 *** 慶帝不在小樓中,他在皇宮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廢了的宮殿前面,注視著那座小樓。此地殿宇已稀,冬園寂清,亦有假山,卻早已破落,似乎許多年來都沒有修整過,較諸另一方的冷宮還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蕪長草前,姚公公悄無聲息地退走。范閑一個人,看著小樓與長草之間的那個明黃身影,安靜地走了過去,略落後一個身位,就像當年在澹州的海邊一樣,陪著他沉默地看著小樓。 這一對君臣父子並沒有沉默太久,皇帝負手于後,靜觀小樓,薄唇微啟,淡然問道:「先前見著梅妃了?」 「是。」范閑的雙手也是負在身後,聽到陛下的問話,沉穩應道。 「你說她腹中的是男是女?」皇帝問道。這時候場間的感覺很奇妙,他們父子二人已經冷戰數月,而天底下則因為他們二人的冷戰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日相見,卻沒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憤怒與斥責,只是很隨意地聊著天。 「應該是位公主。」 「噢?向來知曉你學通天下,卻不知道你還會這些婆婆媽媽的一套東西。」皇帝唇角微翹,譏諷說道。 「學通天下談不上,但對於醫術還是有所瞭解,最關鍵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閑恭敬應道。 「嗯……」皇帝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冷冷說道:「在你看來,朕就養不出一個比老三更成器的傢伙?」 「不能。」范閑十分乾脆應道:「因為梅妃不如宜貴嬪。」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脈稀薄,能多一位皇子總是好的。」 「若陛下垂憐,日後大慶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閑沒有明說垂憐是什麼,而是微垂眼簾,直接說道:「不然若多出個承乾、承澤來,也沒什麼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臉色迅疾沉了下來,范閑提到了太子二皇子,雖然這兩位皇子的慘淡收場都是他一手操縱,然而不得不說,皇帝陛下當初對於兒子們的培養,其實完全走了一條過於冷血而錯誤的道路,關於這一點,已經漸漸老去的皇帝心中若說沒有一絲感觸,那絕對是假的。 范閑站在皇帝蕭索身影的後方,平靜地注意著陛下的每一處細微變化,發現了對方心底的那抹隱痛,自己也不由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這世間沒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強大如對方,在走下龍椅之後,也漸漸往一個尋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慶帝這些年的變化一直落在范閑的眼中,正是因為他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氣來到宮裡,與對方說這些話。 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割著皇帝的心,然後陛下終究不是賀宗緯,只是片刻之後,他的面容便重新變成了千古不變的東山絕壁,外若玉之溫潤,實則嶙峋鋒利,不屑暴風暴雨。 「賀宗緯死了?」皇帝緩緩開口問道。 「是,陛下。」 「你在府裡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麼令朕動容的手段,沒有料到原來終究還是這般胡鬧。」皇帝搖頭嘲諷說道:「你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閑羞慚一笑,應道:「陛下有若東山,千年風雨亦無礙,我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出個無中生有的手段來。人的想像力終究是有限的,世間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再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這句話說得很誠懇,確實是范閑發自肺腑的言語,面對著陛下這種雄才大略,自身又強大無比的人物,要找到一個打敗對方的方法,談何容易?確實也是這世間並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來什麼法子,所以最後我想通了,我或許是自幼在監察院裡浸淫,慣於把任何事物都要考慮周到,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出擊。」 范閑忽然仰起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帶著一絲令人心喜的光澤,說道:「然而這一次不同,我永遠無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遠想不出來什麼好方法,那為什麼不用最簡單的方法?」 最簡單的方法,很簡單的六個字,卻蘊含了很深的含義。世間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自然就是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咬,用爪子撕,進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閑說的這句話,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挫敗之後的突破,一股子生辣辣的狠勁兒,一股子他從來沒有展現過的滿不在乎的混勁兒,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皇帝陛下忽然平靜了下來,轉過身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似乎要從這張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樣的東西,片刻之後,皇帝大聲笑了起來,笑聲裡竟然多了幾分欣賞。 然而笑聲片刻即斂,皇帝陛下的聲音格外冷淡:「當眾殺戮大臣,視慶律如無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賀宗緯是奸臣,所以賀宗緯必須死。」范閑忽然笑了笑,平靜地說著自己和皇帝都不會相信的話,「今日死的都是賀派官員,但想來若傳出京都,對天下的震動想必不小。然而賀宗緯表面上仁義道德,暗底裡男盜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發現此人劣跡,為大慶萬年基業計,施雷霆手段,除奸懲惡,如此英雄手段,又豈是慶律所能限?」 §卷七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二) 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慶曆十一年正月初七這天,范閑指使下屬當街陰殺大臣,于皇城腳下明殺門下中書大學士,真真是做了件慶國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卻是侃侃而談,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側,像以為這套說辭,真的能夠解釋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真可謂是荒唐到了極點。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幾絲頗堪捉摸的譏誚笑容,並未動怒,問道:「朕何時給過你旨意?」 「上體君心,乃是我等臣屬應做之事。」范閑平靜回應著。 今日趁著年節剛過,京都各處看防鬆懈的機會,趁著宮裡低估了他對監察院舊屬的影響力和召喚能力,才能夠如此狂飆突進般,殺盡了京都裡賀派官員的核心人員。 能夠達成這個戰略目標,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閑動手動得太突然,甚至可以說突兀,突兀到不論是宮裡還是朝堂上,根本沒有人有絲毫預判。 于無聲中響驚雷,震得天下所有人都恐懼地捂住雙耳,這便是范閑的想法,他必須要考慮事敗之後的出路,他要搶先一步殺盡那些像獵犬一樣死盯著自己這方不放的官員! 殺得夠徹底,日後若真的敗了,自己想保護的那些官員部屬,或許日子會好過許多。 驚雷響起,然而卻沒有一直響下去的可能,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朝廷馬上便會反應過來,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一旦全力運轉,強悍的軍方勢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會被摧枯拉朽一般滅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這個時候京都守備師已經開始聯合十三城門司開始了清剿的行動,禁軍嚴守宮防不會插手,可是僅憑那邊便已經足夠了。忠於范閑的部屬們此時已經開始潛入暗中,但對於范閑來說,這遠遠不夠。要在嚴苛的慶律與陛下的憤怒之下,替那些忠於自己的人們謀求一條縫盡可能大一些的門,才是他此時與陛下說著這些荒唐話語的根源。 「賀大學士府上養著兩隻凶犬,頗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兩位族兄在賀氏祖郡也頗有凶犬之名,田產美人兒,該霸佔的也沒有客氣過。」 范閑唇角微翹說道:「至於賣官受賄之事雖然沒有,但是這三年裡,賀大學士那間看似破舊的府中,前魏年間的名畫倒是多了幾十卷。」 「范無救乃當年承澤舊屬,身為八家將之一,雖曾脫離王府,但亦參與謀逆之事。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後,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卻隱姓埋名投入賀大學士府中,所謀為何,不問而知。而賀大學士明知其人身份,卻暗自納垢,不知其心何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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