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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六


  就在范閑離開新風館後不久,一直閉門不開的監察院一處,忽然全員盡出,一百餘名身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官員,殺氣騰騰地湧進了他們的老鄰居,如今最可惡的新敵人——大理寺。

  不得不說,范閑挑選的初七,確實是一個最好的時機,此時未至正午,而大理寺裡的官員們卻早已經與各部的官員自行去瀟灑風流快活去了,大理寺衙門在這些如狼似虎的監察院官員面前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而這恰好也符合了范閑的期望,不要有太多的慶國官員會因為這一場動亂而流血。

  要死的那些朝廷官員,自然有必死的道理,都是一些經過范閑精心挑選的目標,而一處進佔大理寺,只是要將那些被朝廷押入大牢的同僚們救出來。

  范閑走過長街,轉過沙河街,在攤販的手上買了一串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吃著,隨手扔了一片金葉子,自然懶得要找零,他很感謝京都的糖葫蘆,因為當年正是靠著那個孩子手上的糖葫蘆,他才沒有在慶廟迷路。

  今日午間,戶部尚書正在一石居裡請客,他請了刑部的侍郎大人還有幾位交好的友人,不出意料,都是賀系的中堅人物。尚書大人輕捋短須,在這冬天的暖閣裡微感得意,經歷了三年的辛苦折騰,他終於將前任尚書范建留在部裡的陰影清除乾淨,屬于范府的獨立王國就此不存,他終於成了真正的戶部尚書。

  雖然為了抵抗來自范府的壓力,他很主動且謙卑地站到了賀大學士的身邊,但他並不覺得屈辱,因為賀宗緯本來就是門下中書的大學士,而且站在賀大學士的身邊,就等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前,這是一種榮光啊。

  本來今天這次宴請應該是在晚上才顯得比較正式,然而前去賀府打探風聲的門客打聽得清楚,而且年前下朝會後,賀大學士也有交待,初七這日宮裡有些事情要做,不能親自前來赴宴,所以才將時間挪到了中午。

  雖然略感失望,但戶部尚書亦覺得松了一口氣,賀大學士不到,自己便是這一桌官員中位份最高的那人,聽到耳邊傳來的諛聲,心情何等舒暢?

  尤其是想到剛剛稟承賀大學士的意志,戶部強行插手,將京都府衙門玩得欲仙欲死,逼得那位硬骨頭的孫敬修不得不黯然辭官,最終還是還不出議罪銀,被索入大牢之中,尚書大人便開始感覺到欲仙欲死。你拿什麼和本官鬥?不就是仗著生了個好女兒?待你那女兒被賣入教坊之後,本官也要暗底裡去讓你那女兒欲仙欲死。

  酒意上頭,就在戶部尚書大人圍繞著欲仙欲死這四個字繞圈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在暖閣裡服侍眾人的那位女子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陰毒的光芒。

  尚書大人當然不知道,自己喝的這些五糧液裡的毒,足夠讓他欲仙欲死無數次。

  慶曆十一年正月初七,一石居大火,暖閣盡成頹垣殘壁,戶部尚書、刑部侍郎等幾位賀派中堅官員喪生火場,因酒殉職。

  大火起時,范閑已經啃完了糖葫蘆,提著一把新買的黑布傘,走到了美麗的天河大街上。他將殘留著糖渣的竹簽隨意扔進了潔淨異常,流水逐落的街畔青池中,聳了聳肩,一點不為自己污染環境的舉動自責。

  然後他看了一眼監察院正門口那塊正在被拆除的黑石碑,以及那塊石碑上越來越少的金字,凝視片刻,搖了搖頭。

  忽然間一陣朔風吹過,雪花開始飄了下來。

  雪花落在了賀宅冷清的門口,賀大學士清正廉明,最恨有人送禮,所以在府門處養了兩隻惡犬,很多人都知道,這一招是當年澄海子爵府,也就是言若海大人的首創,不免暗中誹笑賀大學士拾人牙慧,然而不論如何,這兩條惡犬,還是替他掙了不少清名。

  兩條狗被緩緩落下的雪花惹惱了性子,拼命地對著老天吠叫起來,凍犬吠雪,哪有絲毫作用,雪依舊是這樣緩慢而堅定地下著。

  兩聲悲鳴,兩條惡犬倒斃於地,十幾名穿著百姓衣裳的刺客,警惕地控制了清靜賀府的周邊,然後悄悄地摸進府中。

  ***

  范閑眯著眼看了看天,打開了黑布傘,蒙住了自己的雙眼,蒙住了這天。

  雪花積在黑布傘上,融化得有些快,無法積聚起來,讓他有些不喜。就這樣走著走著,便走到了皇城之前,他沒有去正門處等待通傳,而是繞著皇城根,在禁軍們警惕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門下中書省那一溜相當不起眼的平房外。

  范閑推門而入,撣了撣自己身上和頭上的雪花,將流著雪水的黑布傘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口,對門內那些目瞪口呆的官員們笑著說道:「許久不見了。」

  坐在暖炕上認真審看著各式奏章的賀大學士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門口這位不請自來的貴客,眉頭皺了起來。

  §卷七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前歡盡須斷腸

  皇城根腳下這溜平房看著不起眼,卻是門下中書的議事要地,從後廊通過去一個庭院,便可以直接入宮,最是要害之地,禁軍和侍衛們的看防極其森嚴,便是當年叛軍圍宮,也沒有想過從這裡打開缺口,因為門下中書省後方依然有層層宮牆,平房之內更是殺機四伏。

  打從慶曆四年春離開澹州,一晃眼也快七年了,除卻在江南斷斷續續呆了兩年外,范閑這第二世的時光,真正精彩緊張銘記于心的時光,倒有大部分都是在京都裡。他的身世身份較諸慶國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入宮太多次,就像回家一樣輕鬆自在,不論是監察院提司的身份,還是皇帝私生子的身份,都讓宮禁對他來說不存在。

  初七這天,范閑就像遛彎一樣,遛到了皇宮下面這溜平房。雖說年節剛過,但門下中書依然繁忙,各部來議事的官員都在外圍,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在雪中打著黑布傘的人物進了內圍,那些負責檢查的禁軍侍衛,卻是在范閑溫和的笑容下變傻了,怔怔地看著他就這麼走了進去。

  范閑來得太自然,太順理成章,所有的禁軍侍衛都看熟了這位年輕大人出入皇宮無礙,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就讓他這樣穿過了層層禁衛,直接來到了門下中書的大房裡。

  大房裡有兩處熱炕,上面胡亂蓋著幾層事物,四處堆滿了各地來的奏章以及陛下擬好的旨意,硯臺和紙張在桌上胡亂堆著,大慶朝廷中樞之地,辦公條件看上去並不好。幾位當差的大學士和一些書吏官員正在忙碌著,直到范閑放下了那把流著雪水的黑傘。

  門下中書大房裡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著范閑,不知道這位被陛下嚴旨懲戒的大人物,為什麼今天會突然出現在了這裡。

  當范閑行走在京都街巷中時,京都裡各所酒樓,各處衙門裡已經發生了變動,然而此次狙殺行動的時機掐得極准,當范閑走入門下中書大房時,京都四面八方復仇的火頭才剛剛開始燃燒起來,消息也沒有傳到宮裡。

  對於范閑的突然來臨,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離門口最近,貪那明亮天光的潘齡大學士,這位已然老邁的大學士睜著那雙有些老花的眼睛,看著范閑咳聲說道:「您怎麼來了?」

  自幼范閑便是學潘大學士的字,也靠潘大學士編的報紙掙了人生第一筆銀子,雖說在京都裡沒有打過幾次交道,但范閑對老人家總是尊敬的,笑著應道:「陛下召我午後入宮,剛走到皇城洞口,忽然就下了雪,想著老站在雪裡也沒個意思,所以便來這裡看看諸位大人。」

  此言一出,大屋內的所有人才想起來,今天晌後陛下確實有旨意召范閑入宮,頓時放下心來,各自溫和笑著上前見禮。門下中書與下方各部衙門官員不一樣,最講究的便是和光同塵,威而不怒,尤其他們是最接近陛下的官員,自然清楚范閑在朝廷裡的真正地位,誰也不敢怠慢。

  賀宗緯最後一個站起身來,走了過來,他的表情平靜之中帶著一絲自持。他一出面,整個門下中書省的大屋內頓時安靜,便是連潘齡大學士也咳了兩身,佝著身子離開。

  誰都知道賀大學士眼下正領著陛下的旨意,拼命地打擊著小范大人殘留下來的那些可憐勢力,眾人更知道,這些年裡,小范大人和賀大學士從來沒有和諧相處過,一次都沒有,而眼下時局早已發生變化,賀大學士紅到發紫,在門下中書省裡的地位竟隱隱要壓過胡大學士一頭,面對著如今陷入困局的范閑,他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許久不見。」賀宗緯溫和地看著范閑說道:「時辰還沒到,先坐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免得呆會兒在禦書房裡又要枯站半天。」

  這話說得很溫和,很誠懇,很風輕雲淡,令人動容,那種發自語句深處的關心之意,便是誰也能夠聽得出來。賀宗緯此時的表現,給人的感覺似乎是,這兩位南慶朝廷最出名的年輕權貴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

  可是真正聰慧之人一定聽出了別的意思,這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寬容,這是居高臨下的一種關心。

  范閑的唇角微微抽動一下,似笑非笑,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位皮膚有些黝黑的大學士,停頓片刻後,平靜說道:「我今日來此,便是想找你說幾句話。是啊,我的時辰還未到……你的時辰已經到了。」

  這句話沒有誰能夠聽明白,便是賀宗緯自己,也沒有聽出這句話裡的陰寒背景音,他微微一怔,皺著眉頭看著范閑,似乎想說幾句什麼話,不料卻聽到了門下中書省大屋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亂糟糟的聲音裡面還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呼。

  「如此慌亂,成何體統!」賀宗緯面色微沉,看著沖入門來的那名官員,微怒斥道。

  「大人!大理寺程副卿及都察院新任左都禦史郭錚,當街被殺!」那名官員驚恐地道出先前外面傳過來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整個大屋內頓時變得像炸開一樣,驚呼之聲大作,門下中書的官員替陛下管理著大慶朝廷,什麼時候聽說過如此等級的朝廷命官當街遇刺的事情!

  賀宗緯身子一僵,大理寺副卿和禦史郭錚,都是他的親信,尤其是郭錚此人,向來視范系為心腹大敵,在江南替他辦了不少大事,替陛下立下大功,才被他覓機調回了京都,結果剛回京都……就死了?

  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蒼白,迅即回復平常,猛地抬起頭來,盯著范閑那張俊秀的面容,雙眼一眯,寒光大作。

  沒有等賀宗緯開口說話,范閑輕垂眼簾,在一片驚歎之聲中輕聲說道:「戶部尚書也死了,還死了兩位侍郎。這裡是我擬的名單,你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漏。」

  范閑說完這句話,從懷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條遞了過去。賀宗緯的手難以自禁地顫抖了起來,接過紙條粗略一掃,便看見了十幾位官員的姓名職位,全部……都是他的親信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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