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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四


  此話一出,所有的太學學生都笑了起來,覺得在小范大人今天亂七八糟的講課裡,終於出現了一個聽得懂的笑話。

  「但!」

  范閑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來,待四周安靜之後,一字一句說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重義者耳?不見得……人之本能,趨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於某時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這世間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東西。」

  「這依然與我無關。」他笑了起來,然而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感覺到異樣,所有的太學生都怔怔地看著池畔的他,沒有一個人笑出聲來。

  「我一向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後來發現,人的渴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選擇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總是要死的,那咱們就得選擇一個讓自己死得比較盡興的方式,無悔這種詞兒雖然俗了些,但終究還是很實在的話語。」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

  范閑環顧四周,問出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人回答,一陣沉默之後,他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太學裡。

  「我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抄很多書,掙很多錢,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後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只要過得心安理得。」

  「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說的。」

  說完這番話,范閑便離開了太學,坐上了那輛孤伶伶的黑色馬車,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覷的太學年輕學子,還有那位終於聽明白了范閑在說些什麼,從而面色劇變的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惶恐地離開了太學,向皇宮的方向趕了過去,這時候天色尚早,范閑要下午才能入宮,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向陛下說些什麼,勸些什麼,阻止一些什麼的發生。

  范閑在太學裡這番東拉西扯的講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實際上整個京都裡,那些敏感的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位京都閒人的反應。

  與所有這些人的匆忙緊張不同,范閑卻很平靜,離入宮的時間還早,他來到了新風館,開始享用冬日裡難得的,或許是最後的享受——那幾籠熱氣騰騰的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邊長著一張包子臉的大寶。

  §卷七 第一百二十五章 誰在京都殺四方

  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龍眼處,往兩邊扒開,露出裡面鮮美誘人的油湯,范閑取了個調羹勺出湯來,盛入大寶面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大寶的炸醬麵上。

  「小閑閑,吃。」大寶低著頭向食物發動著進攻,嘴裡含糊不清卻異常堅決地說著,聽語氣他是真擔心范閑把東西都給自己,而自己吃不飽。

  范閑看著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雙手將接堂包子細軟嫩白的包子皮撕開,浸進海帶湯裡泡了泡,隨意吃了幾口。自打接任監察院一處職司之後,他就很喜歡在新風館吃包子,而每次來吃包子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帶著大寶,他知道大寶只喜歡吃肉餡,對包子皮卻沒有什麼愛好,所以這哥倆分工配合起來,倒也合適。

  看了一眼快樂的、吃的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知為何,范閑的心裡卻酸楚了起來,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歡和大寶呆在一起,因為只有面對著大寶,他才會真正地放鬆,他可以將所有關於自己的秘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講給對方知曉,而不用擔心對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後,恐怕再也很難和大寶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難再和大寶一起躺在船頭,對著滿天的繁星,談論著慶國這個世界的星空與那個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范閑臉上依然帶著溫和和鼓勵的笑容看著大寶,心裡卻歎了口氣,有些食不知味。扯過桌旁的手巾將手上的油漬擦去,微微轉頭,隔著新風館二樓的欄杆,看著對面街上的那兩個衙門。

  慶國大理寺以及監察院第一分理處,都在新風館的對門。

  ***

  今兒個初七,正是年關之後朝廷官員當值的第一天,這一天裡除了各部司之間的互相走動,互祝福詞,互贈紅包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緊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個衙門內部,更是基本上都在開茶話會,由主官到最下層的書吏,個個捧著茶壺,嗑著瓜子兒,嘮著閒話兒,悠閒的狠。這是整個天下官場上的慣習,便是宮裡那位也知道這點,畢竟是新年氣象。

  當值時很閒散,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時時刻明顯還未到,天上那輪躲在寒雲之後的太陽還沒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對面的大理寺衙門裡便走出來了許多官員,這些官員與早守在衙堂門口的其它各部官員會合,如鳥獸一般散於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裡享受京都美食去了,這當值頭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麼罪過,甚至有可能一場醉後,午後便直接回府休息。

  與大理寺不一樣,門臉明顯寒酸許多,陰森許多的監察院第一分理處衙門卻依舊緊閉著大門,沒有什麼入內辦事的官員,更沒有嘻嘻哈哈四處走動的閒人,一股令人有些垂頭喪氣的壓抑氣氛從那個院子裡散發出來。范閑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的院子,那個他曾經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這是為什麼。

  如今的監察院迎接著淒涼的風雨,在朝廷裡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個月,很多監察院的官員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領頭的清洗,然而監察院卻像是失去了當年的魔力,再也無法凝結起真實的力量,給予最強有力的反擊。

  此消彼漲,以賀宗緯為首的禦史系統,隱隱壓過了胡大學士,開始率領整個文官體系,向監察院發起了進攻,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官員,在大獄裡迎來了殘酷的刑罰。

  如今的慶國,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個慶國了。

  ***

  樓梯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和自持的笑聲,約摸七八名官員從樓下走了上來,看服飾都是一些有品級的大員,只是這些官員們並沒有上三樓的雅間,而是直接在東家的帶領下來到了欄杆邊,準備布起屏風,臨欄而坐。

  新風館以往並不出名,雖然就在大理寺和監察院一處的對面,可是官員們總嫌此地檔次太低,哪怕雅間裡也沒有姑娘服侍,所以寧肯跑得更遠一些,直到後來范閑經常來此憑欄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將新風館的名氣抬了起來,風雅之事,從此便多了這一種。

  今兒來新風館的官員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員,而今兒的主客則是剛剛從膠州調任回京的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員們清楚,這位曾經的范門四子之一,如今已經放下身段,投到了當年與他齊名的賀大學士門下,從而才有了直調入大理寺的美事兒——世事變幻,實在令人唏噓。

  官員們對於侯季常背叛范閑,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視,只是面上卻沒有人肯流露出來,今兒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著他來新風館請客,為了給賀大學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親自來陪。

  來到欄杆邊,眾官員準備坐下,屏風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欄杆那頭的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人,一位護衛模樣的人明顯已經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面對官員們的那個胖子正在低頭猛嚼著什麼,那個面對著官員的人物穿著平民服飾,舉頭望著街那頭,僅僅一個背影,卻讓眾人的心咯噔一聲。

  侯季常的身體在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雙手難以自抑地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樓外的寒風在這一瞬間侵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其餘的大理寺官員先前只是被那個蕭索的背影驚了驚,並沒有認出那個人的身份,所以看著侯季常慘白的臉,不免覺得無比驚愕。他們順著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終於明白了侯季常的驚恐何在。

  一陣尷尬的沉悶之後,大理寺副卿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寧地坐了下來,許久之後有些慚愧地歎息了一聲。

  如果換在以前的任何時刻,這一桌子官員必然是要去那桌上畢恭畢敬地向范閑行禮請安,然而如今的范閑不止沒了任何官職,便是那個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擄到底,成了地地道道的白身,只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這一桌子大理寺官員都是賀宗緯的嫡系,明知道小范大人在欄杆的那邊,自己這行人在欄杆的這邊,走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員讓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風頭上的賀派卻要讓著一條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著范閑的破落樣子,這些官員雖然不至於愚蠢地去諷刺什麼,但想來心底裡也會有暗自的喜悅之意。這些天大理寺審監察院的舊案,正在風光之時,想著此處又是京都繁華要地,陛下死死地捏著小范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這些人不去主動招惹對方,想來范閑也不會吃多了沒事兒幹來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屏風一直沒有上來,酒菜卻先上來了,大理寺的官員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在這樣的場面下也不好吵嚷什麼,丟了官員的臉面事小,真要和那邊桌上沉默的三人發生什麼交流,也不是這些官員願意看見的事情。

  「今天一是歡迎侯大人入寺,從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屬……」大理寺副卿笑著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強地笑了笑,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但他的心裡著實是相當慌亂,因為他瞭解范閑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的門師,今天對方忽然出現在大理寺的對面,出現在新風館中,難道就真的只是喜歡這館子裡的包子?

  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顫抖了起來,眼角餘光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欄杆那邊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個面對自己的胖子是誰,正是晨郡主的親生兄長,有些天生愚癡的大寶,他暗自祈禱,既然小范大人帶著這位來,希望不是要來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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