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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三


  「當年潁州的山賊,其實就是關嫵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開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後通過她的關係,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棲飛。」

  慶曆十年臘月二十八,江南的情報終於通過抱月樓的途徑傳到了范府,范閑看著手中的情報沉默半晌,說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會的重心一直在潁州,那年大江決堤之後的慘景早就沒了,如今的潁州知州是我親自挑的良吏,怎麼可能又整出這麼多山賊來。」

  范閑笑了笑,笑容卻有些淒涼,他回頭看了林婉兒一眼,說道:「你我兩口子折騰了這麼多年,原來卻及不上陛下不講道理地瞎砍瞎殺一通。」

  當年范閑下江南路過潁州,發現此地民生艱難,後來內庫重新煥發青春,朝廷國庫充實,內庫豐盈,第一時間內,林婉兒主持的杭州會便開始向大江兩岸的貧苦州郡投放銀兩,那時節有范閑和晨郡主的名聲壓陣,又有監察院的陰森監察,倒也沒有什麼官員敢從中撈銀子,如今江南的民生應該比當年要好些了。

  「劍廬一共派了六個人下江南,內庫裡面我留了三個,因為那裡是重中之重,還有三個主要就是負責夏棲飛和蘇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讓這些跟著我的人都死了。」范閑面無表情說道:「就這樣,還是出了這麼大的問題,希望文茂能夠活下來。」

  林婉兒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知道他的心裡有諸多苦楚壓力。范閑低頭沉思片刻,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開始燃燒起一股火焰。這股火焰像極了湖泊裡燒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無數的冤魂在這把火裡掙扎悲鳴哭喊慘嚎。

  京都裡的局勢也滿是苦風苦雨,言冰雲還在定州處理青州大戰的事宜,就算此時他已經離開定州,卻還要在路上耽擱一陣時間。也正是在這段日子裡,都察院趁機開始了對監察院的威壓,如今的監察院先後兩任院長一死一廢,而言冰雲卻無法獲得監察院從內心裡的服從,群龍正是無首,憑藉著陛下的縱容,門下中書的配合,都察院的禦史們,開始在賀宗緯的率領下,對監察院發起了最殘酷的清洗。

  首當其衝的便是一處,短短三天時間,便有三十幾名監察院官員被緝拿入獄,被捉進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溫和的文官難得有機會對監察院動手,自然不會客氣,牢裡的各式刑具在這一刻都開始發揮作用。

  ***

  敗了,范閑敗了。他一敗再敗,敗到塗地。范閑知道自己錯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東山一樣,就算自己在天下間再營造出無數的風雨來,只要這座山不倒,慶國的朝廷便不會亂,再大風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宮裡傳出來的那個非常隱秘的消息,就像壓在范閑心上的最後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一位被選入宮裡的秀女據說懷上了龍種——聽到這個消息,范閑禁不住冷笑了起來,看來食芹殺精這種效果,對大宗師這種怪物,確實沒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邊夏棲飛很艱難,若我再不出手,他連自保都不能,更遑論替我撐腰。」范閑微眯雙眼說道:「我的力量消損得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慢慢地來,可我反擊的力量越來越小,他的顧忌也就越來越少,手段便會越來越瘋狂……直到最後把我變成一個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舉措……其實很不明智。」林婉兒輕聲說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的困局是怎麼回事,朝廷這次做得太明顯,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們從此以後便會離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稱得上愚蠢,不過很明顯,陛下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時間徹底地擊垮我,擊碎我任何的僥倖。」范閑的表情很木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也有些著急了。」

  林婉兒看著他,心頭微微顫動,雖然夫妻二人並未明言什麼,然而只需要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尤其是在這樣的局勢下,他這樣的表情足以證明他的心思。

  就這樣兩行清淚從婉兒的眼裡流了出來,她怔怔地望著范閑,顫著聲音說道:「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

  范閑沉默很久,然後輕輕地攬過她的身子,像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著她,輕聲說道:「雖然我一敗再敗,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卻證明了一點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終究是老了,他不再像當年那般有耐心,沉穩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給人任何機會。」范閑低著頭在妻子的耳邊說道:「脫去了那身龍袍,陛下更像個普通人了,這……或許就是我的機會。」

  ***

  時轉勢移,范閑沒有時間再去等待那位蒙著一塊黑布的親人從冰雪天地裡回來,如果他真的這樣繼續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著不殺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歸來,可那個時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裡的那些人,關嫵媚,蘇文茂,監察院裡的那些官員。

  他必須反擊,而且他的手裡確實還擁有皇帝也不曾知曉的秘密。只是他清楚,關於內庫的反擊一旦真的展開,范系的勢力與皇宮那位之間,便再也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說不定整個慶國都將因此陷入動亂之中,而若范閑敗了,他的身後只怕要死無數的人。

  范閑沒有信心可以擊敗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當他勇敢地以生命為代價站出來時,必須要替自己在意的親人友人們保留後路。那場秋雨之後,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卻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為了這個後路,臘月二十八之後的范府安靜了很久,氣氛壓抑了很久,便是兩位小祖宗似乎都發現了父親的異樣情緒,不再敢大聲地叫嚷什麼。

  過了一個極為無味的年節,隨意吃了些餃子,范閑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這一關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闔府上下都等候在書房外,林婉兒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思思端了碗參湯送到了他的手裡。

  范閑端過參湯一飲而盡,笑著說道:「咱澹州四大丫環,還是你的湯熬得最好。」

  思思心裡咯噔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祥的預兆,卻是緊緊咬緊了嘴唇,並沒有出聲,她相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少爺,本來就不是凡塵中人,無論面臨著怎樣的困局,都會輕鬆地解決,就像這二十幾年裡的歲月一樣。

  今日初七,太學開課。洗漱過後,林婉兒替他整理好衣衫,將他送到了府邸正門口,一路上她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鎖京都許久的寒雲,冷冽地灑了下來。林婉兒癡癡地看著范閑好看的側頰,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見了范閑鬢角上生出一根白髮,在晨光中反耀著光芒,不由心頭一絞,酸痛不已。

  她儘量平靜問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麼?」

  范閑歎了口氣,回復了初進京都時的憊懶與無奈,笑著說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個大宗師,你說我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些?」

  林婉兒掩唇笑道:「著實癡心妄想。」

  「年前請戴公公遞進宮裡的話有回音了,陛下讓我下午入宮。」范閑憐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說道:「陛下向來疼你,加上年紀大了,想來不會為難你,若你在京都過得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總要看看奶奶的面子。」

  林婉兒依舊掩著唇,笑著問道:「我可懶得走,就在家裡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麼法子來了?」

  范閑聳聳肩,像個地痞無賴般說道:「哪有什麼法子?陛下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啊,想起來了,一個姓熊的人說過,既然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那他這個人就是空門。」

  「又在講笑。」林婉兒掩唇笑著,笑得快要咳出眼淚來一般。

  「本來就是在講笑。」范閑低頭在婉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向著東川路太學的方向駛去,林婉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化做了淒涼,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的衣袖上有兩點血漬,這七日裡她過得很辛苦,舊疾復發,十分難過。

  ***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堅書,所學何事……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冷靜到甚至有些冷冽的聲音在太學那個小湖前面響起,愈百名太學的學生安靜地聽著小范大人的教課。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緒上的怪異,因為今天他似乎很喜歡開些頑笑,偏生那些頑笑話並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覺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學士在一棵大樹下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老懷安慰,他自以為自己知道范閑的心事在哪裡,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學開門第一課,而下午的時候,陛下便會召范閑入宮。慶國朝堂上的上層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宮是范閑所請,所以胡大學士很自然地認為,在陛下連番打擊下,在慶國取得的偉大戰果前,范閑認輸了。

  一想到今後的慶國君臣同心,父子齊心,一統天下,一片和諧,胡大學士便感到無比安慰,甚至都沒有注意去聽范閑今天講課的具體內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搖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歡這個人,因為這廝太喜歡辯論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閑對池畔逾百名太學學生笑著講道,他也不在乎這些太學生能不能聽懂,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經史子集,卻沒有孔子孟子以至許多子,仁義之說有,卻很少也像孔夫子講得那般明白的。

  「捨生取義這種事情,偶爾還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這種人,我向來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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