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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三


  而且皇帝很好奇,自己最寵愛最欣賞的這個兒子,被軟禁在京都之中,他究竟能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如果他面對的是當年的葉輕眉,為了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為了整個慶國的存續,為了太多太多人的意願,或許根本用不著說什麼,葉輕眉便只有默然遠去,不復存在于慶國的土地上。而他與葉輕眉的兒子,又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這是皇帝陛下很感興趣的一點。

  這是在一種絕對的自信下,平靜旁觀下一代掙扎的惡趣味?其實這不過是皇帝陛下直到如今,都還沒有想過要將范閑打下深淵,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兒子只不過是誤會了自己。

  皇帝陛下只不過是不想解釋,不屑解釋。這是一個問心的過程,他強橫地坐在宮裡,等著范閑入宮來解釋,來請罪,然後到那時,陛下才會和聲告訴范閑,死了的那條老黑狗,並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慈愛,那條老黑狗只是想把李氏皇族全部殺死,也曾經殺過你,你雖然姓范,但實際上是姓李的。

  諸如此類?可是怎麼解釋葉輕眉的事情?或許皇帝陛下根本不想去觸及那方面。

  「朕要出去走走。」皇帝陛下開口說道,雖然聲音很平靜,但很顯然,因為胡大學士先前入宮時說的那些話,陛下對於處理范閑的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較輕鬆,才會想到在這樣的深夜裡出去。

  禦書房裡只有兩個人,皇帝陛下的這句話,自然是說給范若若聽的。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來,取了一件黑裘金綢裡的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後攙扶著他的右臂,緩緩地走到了禦書房的木門之旁。

  木門一開,已經有十幾名太監宮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監謙卑地低著身子,推著一輛輪椅等候著。從皇帝陛下開口出聲,到外面的太監們準備好這一切,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反應極快。

  然而皇帝看著門檻外的那輛輪椅,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讚賞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監一眼,理也不理門外的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的攙扶下,向著夜裡的皇宮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監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來。已經過去八天了,其實沒有多少人知道,當日禦書房裡那場君臣之間的戰爭,讓皇帝陛下受了極重的傷,雖然不至於威脅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的身體依然受到了短時間內難以回復的損傷,再加上陳萍萍當日句句割心的話語,陛下的精神狀況似乎也不是特別的好。

  所以姚太監才準備了這輛輪椅,卻沒有料到皇帝陛下極為不喜。他馬上反應了過來,不論是不想讓臣子們知曉自己身體的真實狀況,還是因為這輛輪椅讓陛下想到了令他憤怒痛苦的那位老院長,自己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錯事。

  這種錯誤不能犯,也幸虧皇帝陛下是一個對奴才們比親眷更為寬宏的主子,不會輕易移怒,姚太監才不用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帶著一群太監宮女,靜聲斂氣地跟著了後面,看著前方范家小姐輕輕地扶著陛下前行,眾人不敢跟得太近。

  ***

  皇宮行廊裡掛著的燈火並不明亮,只是聊以用來照亮腳下青石路而已。往日一旦入夜,貴人們便會閉于宮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的太監宮女們,會在這些安靜的長廊上行走。今日微暗的燈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的身上,拖出或長或短的影子,讓路上遇到的那些太監宮女各感栗然,連忙跪倒於道旁。

  正如姚太監所猜測的那樣,皇帝先前的不悅,正是因為禦書房門口的那輛輪椅。一旦看見這輛輪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過往的數十年裡,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黑狗,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他在皇宮裡並排而行,像談論家常一樣地談論著天下的大勢,皇家的傾軋,擬定著計劃,估算著死人的數量。

  慶帝是人,他很懷念當年的那些場景,也正因為如此,因為陳萍萍的背叛,讓這些值得回憶的美好場景,卻突然多了許多詭異與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憤怒。

  除了憤怒,他的心中還有一絲複雜的情緒。數年前,因懸空廟一事,范閑身受重傷,險些喪命,待傷好後冬雪日,那位年輕人也是坐著一輛輪椅入宮,並且陪皇帝陛下談論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與范閒談話。雖然依舊沒有點明彼此之間的關係,沒有像小樓裡那次一樣,可是對於慶帝來說,那也是一次極為重要的會面。

  今夜看到輪椅,他便想起了陳萍萍,想起了傷後的范閑,情緒複雜起來,緩緩說道:「朕之所以要將那條老狗千刀萬剮而死,是因為此人陰狠到了極點,偽詐到了極點。」

  范若若扶著他的胳膊,保持著距離,沒有覺得太過辛苦,但聽到這句話,卻覺得陛下的身軀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陳老院長謀逆之行,天昭地明,誰也不可能拿這件事情來質問陛下,除了范閑……更關鍵的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釋什麼,就像這幾天內一樣,他從來不會想著主動去向范閑解釋什麼,然而在這樣一個初秋的夜裡,就自己與陛下二人時,陛下卻開口了。

  這番話究竟是說給自己聽,還是想借自己的口說給兄長聽?范若若微微低頭,沒有應話,心裡卻在不停琢磨著。

  「那條老狗最後刻意死在朕手裡,為的便是讓安之怨朕,恨朕。這等至死不忘惡毒之人,朕怎能容他快意死去。」皇帝的聲音有些疲憊,回頭看了范若若一眼,複又回過頭來,看著安靜的夜宮,說道:「明日朕便下旨讓安之入宮請安。」

  范若若身形微凝,一手扶著陛下的胳膊,身子極輕微地蹲了蹲,福了一福,誠懇說道:「謝陛下。」

  皇帝面無表情,似乎並不認為在這場冷戰之中,自己先讓一步,卻還要讓臣子家的女兒來表示感謝,但令他感到有一絲動容的是,范家小姐在說完這三個字後,便再也沒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安穩地扶著他的胳膊,繼續在宮裡散步,隻字未提自己出宮的事情。

  「你……與眾不同。」皇帝回頭帶著深意看了她一眼,「朕以往常常帶著晨丫頭在這宮裡逛,只是她年紀大了之後便少了,而且她比你調皮很多。」

  「我自然是及不上嫂子的。」范若若低頭輕聲應道。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覺得身旁這小丫頭著實是清淡自矜到了極點,不過說來也是可憐,自從林婉兒長大之後,大概再沒有幾個人會像「真正」的晚輩一樣陪伴著皇帝,因為天子無家事,在那些活著或死了的皇子們心中,父皇……也絕對不可能是個真正的父親。

  而在范若若的心裡,也是充滿了疑惑與感觸。這些天的相處下來,這位陌生且威嚴無比的皇帝陛下,似乎漸漸從神壇上走了下來,也脫去了外面金光刺眼的外衣,而變得更像是一個普通的長輩,或者說是一位重傷之後,漸漸顯出老態的長輩。

  ***

  安靜的夜宮裡,范家小姐扶著陛下散步,這一幕場景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裡,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人們發現陛下待范家小姐的異常,自陛下在禦書房受傷,范家小姐入宮救治以來,皇宮裡的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待這位小姐與眾不同。

  稍微有點兒智商的人,都知道范家小姐現在的身份是人質,可是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質了,在宮裡的生活份例依的是晨郡主當年的規矩,除了夜裡歸宮休息之外,整個白天,這位范家小姐都會在禦書房裡陪著陛下,陛下甚至在議論國務時,都不避著她。

  門下中書的幾位大學士們自然也被這一幕所震驚,只是他們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不會瞎傳什麼,只有那位賀大學士在禦書房內看到范家小姐時,往往表情會顯得有些不自然。

  而皇宮內部則不一樣,人多嘴雜,一時間議論紛紛。人類總是極其善忘的一個物種,宮裡的太監宮女們,或許都已經忘記了慶曆七年的那一場雷雨,那個因為流言而起的宮廷流血大清洗,重新投入到了八卦的偉大工作之中。

  或許是因為三年前死的人太多,這時節宮裡補充進來了許多新的太監宮女,他們並不知道皇家氣度裡隱藏著的凶機,或許是因為陛下對范家小姐的態度,著實令人想不明白,所以關於禦書房的流言,漸漸就在皇宮之中傳開。

  皇帝陛下是一位不怎麼喜好女色的明君,更不像是一個荒淫的主子,這些年來,皇宮裡攏共也只有十幾個女主子,而有子息的更只有那四位,本來按道理來講,不會有人會猜測到那些方面,然而陛下待范家小姐的態度著實與眾不同,加上最近這兩天裡皇宮裡發生的另外一件大事,不由地觸動了太多人的心思。

  這件大事便是選秀,三日之前開始的選秀。慶國皇宮已經停了十幾年的選秀活動,重新拉開了大幕。

  誰也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個當口兒,陛下會忽然有了充實後宮的想法,難道是臨過中年的危機,讓這位君主忽然動了聊發少年狂的心思?

  從三天前開始,由太常寺主持,內廷與禮部協辦的選秀活動便開始了。由於慶國已經陌生了這一整套程序,禮部顯得有些慌亂。慶國七路州郡只怕還沒有接到旨意,那些可能有幸被選入宮中的秀女們還沒有聽到任何風聲,所以最先開始動起來的,依然是京都。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那些在京都裡蟄伏太久的王公貴族,大臣名士們,都想把握住這次機會,就在這樣荒亂的程序之中,依然趕在前天夜裡,便將第一批年齡合適的官家女子送到了宮中。

  平靜了很多年的皇宮,因為那些青春曼妙的女子進駐,頓時多了許多青春逼人之意,縱已是入了夜,可是秀女所在的宮院裡,依然不時傳出清脆的笑聲。

  春意盎然,彌漫于初秋之宮,所以皇宮裡的人們,才會向禦書房處投注些許猜疑的目光。若真是聖心動了,那位深得帝心的范家小姐,會被怎樣安置?

  ***

  「都是一群蠢貨。」宜貴嬪眼簾微垂,輕輕拉著三皇子的手冷笑說道:「陛下是何許人也,你老師又是誰?這宮裡居然會傳出這般荒唐的話語。」

  「宮裡大多都是蠢貨,而且新人太多,或許他們都已經忘了很多事情。」三皇子李承平笑了笑,然而這位少年皇子的笑容有些牽強,日趨清朗的眉宇間隱著重重的憂色。

  宜貴嬪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乃是明主,自然不會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這次挑秀女入宮,和禦書房裡那位斷沒有半點干係,你父皇……只不過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李承平抬起頭來,望著母親憂鬱說道:「聽說明天父皇便會召先生入宮,可是挑秀女……只怕父皇終究不可能像以往那般相信先生了。」

  §卷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臣相見可能安?

  聽到這句話,宜貴嬪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舉起青蔥一般的手指頭,輕輕地揉著有些發悶的眉心,不知該如何言語。她當然清楚李承平的這句話指的是什麼,只是身為陛下的妃子,她這樣一個本性天真爛漫的女子,能夠安安穩穩地坐到現在的位置,靠的也是柳氏當年在她入宮前所勸說的安靜二字,當此亂局,也說不出來什麼。

  如今的皇宮,自三年前便完全改變了格局,太后死了,皇后死了,長公主也死了,淑貴妃被幽在冷宮之中。生了李承平的宜貴嬪,和生下大皇子的甯才人,在京都叛亂一事中,隨著范閑和大皇子勇敢或被迫地站在了陛下的立場上,叛亂事敗,二位貴人自然水漲船高,寧才人被提了一級,宜貴嬪雖然還是貴嬪,可是隨著年限,也要漸漸晉成貴妃。

  皇宮裡由宜貴嬪和寧才人主事,宜貴嬪性情好,寧才人又是個不管事的,宮裡自然是和風細雨,好好地過了三年好日子,只是隨著八日前禦書房裡的那聲巨響,好日子終於過到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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