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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〇


  「陛下說的是。」范若若低頭應是。

  皇帝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起來,他不喜歡范家姑娘此時說話的口氣。許久之後,他卻沒有發作,只是緩緩閉上了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安之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看來這一路上他著實辛苦。」

  范若若抬起頭來,輕輕咬著下唇,看著面前這位自己無論如何也看不透深淺的皇帝陛下,根本不知該如何接話。兄長此時在府中長睡於榻上,想必也不可能睡得安穩。而陛下這句話,究竟代表了怎樣的情緒?

  「和朕說說你當初在青山學藝的情況,朕倒是從來沒有踏入過北齊的國土,這一直是朕的遺憾。」皇帝很自然地轉了話頭,不知為何,他還真是很順著范若若的心意在走,知道如果談論京都的事情,范府的事情,會讓這位姑娘家生心寒意。

  「當然,再過不了多久,朕便可以去青山親眼看一看。」皇帝微微笑了起來。

  范若若恭敬應道:「青山上的風景倒是極好的,天一道的師兄弟們也對我極好。」

  「你畢竟是我大慶子民,雖然不知道當年范閑使了什麼招數,居然逼得苦荷那死光頭收了你當關門弟子,但想必那些北齊人看著你還是不舒服。」皇帝抹了抹鬢間的白髮,隨意說道。

  范若若很自然地笑了笑,說道:「陛下神目如炬,當初那情形還確實就是那樣,不過後來老師發了話,加上海棠師姐回了山,自然就好了。」

  「說到海棠那個女子,安之對她究竟是如何處置的?」皇帝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情緒,平靜問道。

  范若若卻很明確地感覺到,皇帝陛下並不是借此事在詢問什麼,而只是很好奇於這件被天下人傳得沸沸揚揚的男女故事。她怔怔地看著皇帝陛下略顯蒼白的臉,忽然想到,這些事情都和兄長有關,而兄長卻是絕對不會和陛下談論這些事情的細節。

  這算是家長里短的談話?范若若忽然明白了,皇帝陛下只是老了,只是孤獨了,只是寂寞了,只是身為人父,卻始終得不到人父的待遇,所以他留自己在這宮裡,想和自己多說說話,想多知道一些天下間尋常的事情,想多知道一些和兄長有關的事情。

  皇帝與幼女的家常聊天就這樣平靜而怪異地進行了下去,很明顯皇帝陛下的心情好了起來,微白的面容上開始流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溫和神情。

  禦書房的門推開了,姚太監領著兩個小太監端著銅盆進來,盆內是白霧蒸騰的熱水。皇帝從姚太監的手裡接過熱毛巾,用余光示意范若若接著說話,然後將這滾蕩的毛巾覆在了自己的臉上,用力地在眼窩處擦拭了幾下。

  毛巾之下的慶帝,緩緩地閉上了眼,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此刻的神情,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先前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昨日那場秋雨之後,自己帶著李承平回宮,小三兒被自己牽著的手一直在發抖,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裡滿是畏懼。

  像極了很多年前的承乾。

  皇帝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股極冷漠的怒氣,扯下臉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幾次之後,才壓抑著性子,望著姚太監說道:「怎麼這麼久?」

  姚太監跪了下來,顫著聲音應道:「先前內廷有要事來報,所以耽擱了陣時間。」

  「說。」

  「內廷擱在范府外的眼線……」說到此處,姚公公下意識裡看了一眼正怔怔望著自己的范府小姐,又趕緊低下頭去,「共計十四人,全部被殺。」

  皇帝的臉倏地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緩緩坐直了身子,望著姚太監一言不發。

  坐在一旁的范若若驟聞此訊,面色漸漸變白,無法釋去。這兩天她一直守在禦書房內,守在皇帝陛下的身邊,自然知道昨天午後兄長已經回京,已經回府,而且內廷和軍方雖然明面上放鬆了對范府的壓制,但是在府外依然留下了無數負責監視的眼線。

  那些眼線全死了?哥哥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難道他不知道陛下讓他安穩地在府裡睡覺,等的便是他醒來後入宮請罪?他卻偏要將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殺了?難道他不怕激怒陛下?

  皇帝陛下臉上的冰霜之色卻在這一刻緩緩融化了,他的唇角微翹,帶著一絲譏諷之意笑了起來,平靜說道:「繼續派人過去,朕之天下億萬子民,難道他一個人就殺得光?」

  ***

  范府的正門大開,燈火高懸,將南城這半條街都照耀得清清楚楚,有如白晝一般,澹泊公范閑渾身是血,從燈火照不到的陰影中走了過來,在街上那些穿著官服,亮明身份的人的驚恐目光注視中,緩緩走到了自家的門口。

  他就在范府正門口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將那柄染著血水的大魏天子劍扔在了腳邊,伸出手在僕人遞來的熱水盆中搓洗了兩下,盆中的清水頓時變作了血水。

  §卷七 第一百零六章 洗手除官

  范閑很認真地洗著手,一共換了三盆清水,才將手上的鮮血洗乾淨。僕婦們就將這血水潑在了范府正門口石獅旁的樹根泥地裡,也不知會不會養出什麼樣兇惡的怨靈來。他的身上衣衫依然滿是血跡,渾不在意地脫了,換了一件清爽的外衣,衣袂在初秋的夜風裡微微擺動。

  所有的這一幕幕戲劇化的場景,都完成于范府正門口,聞訊趕來的京都府尹孫敬修、刑部主官還有打宮裡趕來的內廷太監,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這一切。

  范閑露在雙袖外的手還有些顫抖,畢竟連著六七日的損耗太大,根本不是睡一覺便能回復的,再加上先前在黑夜的遮護下,他拿著手裡的那把劍,像個惡魔一樣地收割了府外那些負責監視的生命,又是一次大的損耗,讓他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

  英秀微白的面容,配著地上的那柄劍,四周的血腥味道,讓此時的范閑顯得格外可怕。

  他是現任的監察院院長,是監察院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培養出來的黑夜裡的殺神,只不過往常人們總是被他的身份,他的爵位,他的權位,他的光彩遮蔽了雙眼,而想不到范閑此人,最厲害的地方還是在於他殺人的本事。

  當然,宮裡派出來監視范府的眼線並沒有被他全部殺死,但凡能夠搶在范閑動手之前逃跑,或是亮明身份的人,都只是被他迷倒在地,至於那些距離范府格外近,一個街巷範圍內,偽裝成各式市民行商模樣的眼線,則是沒有任何談判示弱的機會,便變成了他手中劍鋒上帶著的一縷幽魂。

  從那個噩夢裡醒來,雙眼脫離了那座大雪山的寒冷刺激,范閑在第一時間內發動了反擊,只是這種反擊未免顯得有些過於血腥而毫無道理。

  范閑不是一個嗜殺之人,他也清楚范府外面的那些眼線都是皇帝陛下和朝堂上重臣們派過來的人,這些人不清楚范閑此時的心理狀況,自然需要嚴加提防。然而他不得不殺,因為睜開雙眼後第一個準確的判斷就是,皇帝肯定要削自己的權,而且要嚴格地控制自己與那些忠誠於自己的監察院部屬之間的聯繫。

  雖然言冰雲在皇宮的幫助下,在軍方力量的壓制下,名義上控制了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但誰都知道,在陳萍萍慘死於皇宮之前後,這座陰森的院子,便只剩下一個主人,那就是范閑,只要范閑能夠與監察院重新構築起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就算是皇帝陛下,也無法再阻止范閑成功地攏聚監察院的力量。

  至少在短時間內,皇帝不會允許范閑再次擁有監察院的幫助,葉重率兵「請」范閑回京,府外又埋了那麼多的眼線,很明顯,皇帝是想將范閑暫時軟禁在府內。

  范閑不能給皇帝這種逐步安排的時間,一旦范閑與監察院脫離聯繫太久,朝廷自然會逐步分解監察院內部的人員構成,將忠於陳萍萍和范閑的那些官員逐一請出,再往裡面拼命地摻沙子,就像前兩年讓都察院往監察院摻沙子一樣。

  范閑必須趕在監察院脫離自己控制之前,主動地、有層次地、有準備地讓那些屬於自己的力量重新歸於黑暗之中,歸於平靜之中,等待著自己再次需要他們的時候,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基於范閑必須聯繫上他們,聯繫上最忠誠的……啟年小組。

  范府外的眼線必須死,范閑不會冒險在有人跟蹤的情況下,進行這項危險的工作。在皇帝陛下的威權壓制下,唯一能夠讓范府外的監視露出缺口的方法,就是血腥與死亡的恐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而先前一位一處烏鴉冒死傳遞入范府的消息,更讓范閑冰冷了自己的心,堅定了自己握劍的手。

  有兩名監察院官員已經被絞死於大獄之中,不是八大處的頭目,看來言冰雲還是在拼命地保存著監察院的有生力量,然而他始終沒有保住那兩名官員。

  那兩名官員正是前天夜裡陳萍萍被送入監察院天牢時,曾經試圖強行出手,救下老院長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允許敢於違逆自己意旨的官員存在,所以他們死了,死得乾乾淨淨。

  對於范閑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一個皇帝陛下開始對監察院進行清洗的危險信號,所以他也動手了,沒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權勢,也沒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屬,他只是親自踏出了范府高高的門檻,拔出了身後冷冷的長劍,在黑夜裡走了一遭,殺了十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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