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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九


  范閑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當他悠悠醒來後,發現已經又是一個黃昏,微暗的暮光從窗外透了進來,讓房內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層陌生的光暈。

  窗外隱隱傳來婉兒的聲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們做些什麼。范閑不想驚動她,依舊安靜地躺在暖暖的薄被裡,不想起身,或許他知道一旦自己從這軟軟的被裡出來,便必須面對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和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轉,看見床邊搭著毛巾,伸手扯了過來,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緊接著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發現體清氣爽,看來是睡著時,婉兒替自己擦過了身子。

  便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動作,卻牽動得他渾身酸痛難忍,這千里的奔波,強悍的廝殺,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讓他衰弱到了極點,絕對不是簡單地睡一覺便能養好的。

  范閑靜靜地躺在床上,緩緩催動著體內的兩股真氣,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門,回復著元氣,目光直視繡著繁複紋飾的幄頂,暗自想著宮裡那個男人,這時候在想什麼呢?

  §卷七 第一百零五章 夢中雪山,盆中血水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天下地上盡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其許,雪原直抵天際,不知其廣幾許。便在天際線的那頭,突兀地拔起一座極高的雪峰,直入雲層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的寶劍。這座雪山極高,令人歎為觀止,心生懼意,不敢親近。

  范閑低頭,發現自己赤裸的雙足踩在雪中,卻奇怪地沒有感覺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覺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帶來的觸感。他覺得有些詫異,眯著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卻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來的光刺痛了雙眼。

  天地間很亮,宛若雪雲之上有九個太陽,范閑不知道自己在這片雪原裡走了多久,五天?六天?自己一直沒有睡覺,但是這天也一直沒有暗下來過,似乎這個鬼地方根本就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別。

  「我上次來的時候,最開始一直都是夜晚,後來天開眼了,才變成了白天。」

  一個聲音在范閑的耳邊響了起來,他扭過頭一看,看見了一張已經很久不見的面容,那張蒼老的臉上帶著一抹不健康的紅暈,一看便知道是吃了麻黃丸之後的後遺症。范閑偏著頭,怪異地看著肖恩,心想你不是死了嗎?怎麼又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還能這樣清楚地說出話來?

  他感覺到有些奇怪,但下意識裡又有一種精神力量讓他不去思考這個古怪的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神廟就在那座雪山裡?」

  「是啊,那裡就是人間的聖地,凡人不可觸碰的地方。」肖恩歎息了一聲,然後那張面容變成了無數的光點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范閑蹲下身去。用發紅的雙手在雪堆裡刨弄著,似乎想把已經死了的肖恩再抓回來,繼續問些問題,然而刨了半天,雪坑越來越深,卻找不到絲毫蹤跡,反而是在漸深的雪坑旁邊,看見了一個影子。

  一個戴著笠帽的麻衣人正坐在雪坑之旁,雙眼清湛如大海,靜靜地看著那座大雪山。

  「你的鞋子到哪裡去了?我的鞋子到哪裡去了?」范閑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赤裸發紅的雙足,又看了一眼那個戴著笠帽的麻衣人同樣赤裸的雙足,眼光透過笠帽看見了那個人的光頭,笑著說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當年也來過神廟,你和肖恩都吃過人肉。」

  坐在雪地上的苦荷笑了笑。說道:「神廟並不神聖,只是一座廢廟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對神廟無限敬仰,曾經跪於廟前青石階上數月,才得天授絕藝。」

  「可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並不是這樣。」苦荷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范閑說道:「這世上哪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說完這句話,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轉瞬間,就在苦荷消失的地方,那個矮小的劍聖宗師忽然出現了,瞪著一雙大眼,對范閑憤怒地吼叫道:「我的骨灰呢?我的骨灰呢?」

  范閑悚然一驚,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麼事情,自己似乎答應過四顧劍,如果要去神廟的話,會把他的骨灰帶著,灑在神廟的石階上,讓他去看一眼那個廟裡究竟有什麼樣了不起的人物。

  范閑苦惱無比,說道:「那座山那麼高大,那麼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帶著你的骨灰也沒有用。」

  「這是藉口!」四顧劍憤怒地咆哮道:「這只是藉口!」

  然後四顧劍一劍刺了過來,捲起一地雪花,漫於天地之間,曼妙絕美無可抵禦。范閑面色一白,拼盡全身的氣力,赤裸的雙足拼命地踩踏著綿軟的雪原,向著前方那座仰之彌高,似乎永遠無法征服的雪山沖去。

  然後他看見一個黑點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著雪山上行去,范閑大喜過望,高聲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著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堅定地向著山上走去。而范閑身後的那一劍卻已經到了,劍花只是一朵,卻在轉瞬間開了無數瓣,每一瓣劍花割下了范閑胸腹處一片血肉。

  無窮無盡的痛苦讓范閑慘嚎起來,他僕倒在地,身上的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馬上被冰成深紅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貴而充滿殺伐之氣的瑪瑙。

  范閑看著五竹叔向著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著心臟處傳來的難以忍受的痛苦,感受著腦海裡充斥著的絕望與畏懼。

  然後他醒了過來。

  范閑一聲悶哼,從床上掙扎著坐了起來,渾身虛汗,打濕了所有的內衣,他下意識裡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發現除了有些酸痛之外,並沒有真的被割下無數片肉來。

  此時已經入夜,看來先前暮時醒來後,他靜靜看著床頂,然後又睡著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做了這樣一個噩夢,那些曾經在這個天下灑播著風采的絕頂人物,一個一個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中,告訴他關於那座雪山的故事,然後勸說他,鼓勵他,離棄他。

  范閑沉重地喘息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怔怔地看著身上的棉被,想到了夢境裡的那座大雪山,依然不寒而慄,他知道夢境裡的大雪山在現實的世界裡代表著什麼,他也知道那個男人其實比那座大雪山更強大,更冷漠,然而雪山在前,自己總是要去爬的。

  ***

  皇宮禦書房內,皇帝陛下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他看著身周案幾上的燈火,才知道此時已經入夜了。他的眼神有些冷漠,有些異樣,因為他先前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著山下雪原中無數百姓的崇拜與敬仰,然而他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樣孤伶伶的。

  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凍成僵屍了,被這樣的生物崇拜著,或許也沒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皇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那些在夢中冷漠望著自己的眼睛,那些熟悉的夥伴的眼睛,許久沒有言語。

  「朕要燙燙臉。」皇帝開口說道。

  一直守候在旁的姚太監佝身應命,推開了禦書房的門,離開之前輕聲稟道:「葉重大人一直在前殿等著。」

  皇帝沒有說什麼,有些厭煩地揮了揮手,禦書房的門便被關上了。慶國皇帝陛下雖然在後宮裡有自己的宮殿,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勤於政事,加上精力過人,也習慣了在禦書房內熬夜審批奏章,此間安置好了一應臥具,所以他極少回殿休息,而是經常在禦書房內過夜。

  如果說慶帝的生命有一大半時間是在禦書房內度過,倒也不是虛話。平日入夜後,這座安靜的書房內,除了皇帝之外,便只有他最親信的太監能夠入內,當洪公公死後,洪竹失勢之後,能夠在晚上停在禦書房內的人,就只有姚太監了。

  然而今天這間安靜的禦書房內還有一個女子,這位姑娘家眉宇間有一股天然驅之不去的平靜之意,面容清秀,穿著一件半裘薄衫,安安靜靜地坐在軟榻對面的圓墩上,她的腳邊還放著一個箱子。

  皇帝看了這位女子一眼,溫和說道:「這兩天你也沒怎麼休息,呆會兒去後宮裡歇歇吧。」

  范若若平靜施禮,沒有說什麼,自從前天午時被接入宮中,替陛下療傷之後,她的行動便受到了極大的限制,雖然沒有人明言什麼,但她知道,自己必須留在宮裡。

  這兩天裡,皇帝陛下一直將她留在身邊,哪怕是在禦書房裡視事,以及下屬回報與范府相關的情報時,范若若都在旁邊靜聽,皇帝陛下似乎也並不怎麼避著她。

  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輕易地便從這女子眉宇間的平靜之中看出了那絲深深的憂慮,他知道她在憂慮些什麼。很奇妙的是,這兩天皇帝將范家小姐留在身邊,不僅僅是為了壓制范閑,也不僅僅是因為范若若要替他療傷,而是皇帝覺得,這個侄女輩的丫頭,這種清爽淡漠的性情,實在是很合自己的脾氣,而且與她隨意聊天,不論天文地理還是天下各色景致,范若若總能搭上皇帝陛下一句兩句。

  「不用擔心什麼。」皇帝輕輕地咳了一聲,雖然范若若妙手回春,已經取出了他體內大部分的鐵屑鋼珠,便是畢竟陳萍萍那輛輪椅雙轟的殺傷力太大,沒有人知道,他受的傷其實極重。

  慶帝是位大宗師,所以他能活下來,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人,只怕早已經死在了陳萍萍的雙槍之下。

  「安之……你兄長,對朕有些誤會,待日後這些誤會清楚了,也就沒事了。」皇帝陛下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不想看見范家小姑娘憂慮,大逆他性情地輕聲解釋道。

  而這也確實是皇帝的真心話,在他看來,安之此人向來是個極重情義之人,陳萍萍慘死,難免會讓他一時想不通,一時轉不過彎來,日後若他知曉了陳萍萍對李氏皇族所種下的那些大惡因,曾經對他施過的那麼多次毒手,他自然會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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