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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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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府正門口的燈籠高懸,南城的長街中火把齊集,照耀得有如白晝。幾位官員看著被從四處街巷裡抬出來的血淋淋的屍首,面面相覷,心生寒意,面色慘白,不知該如何言語。他們向來深知這位小范大人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厲害角色,可是他們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小范大人要冒著陛下震怒,將他捉拿入獄的危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殺了這麼多的人。 是的,官員們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馬車中的死屍都是宮裡以及自己這些衙門裡派出來的得力探子,所針對的目標就是范府裡的這位小公爺,也難怪小公爺會如此憤怒。然而憤怒的後續手段難道便是這樣殘暴的殺戮? 從內廷,到監察院,到刑部……慶國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門,只怕都已經習慣了派出探子去打聽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報,尤其是前兩個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這京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裡安插了多少密探,監察院更是做這種事情的老手,據傳言說,一處現如今已經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的府裡安插釘子的水準。 關於釘子的事情,在京都的官場中並不是一個秘密,官員們都已經習慣了這點,即便官員們某一日因為某些蹊蹺事,發現了府中有宮裡或是監察院的奸細,他們卻依然只有傻傻地裝作分不清楚,若是實在裝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地供著,然後在言語上提醒對方幾聲,好生禮貌地將對方送出府宅,送回對方的衙門。 因為官員們清楚,這些密探釘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朝廷的威嚴,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官員會像今日的小范大人這樣,極為冷酷狂妄地將這些釘子全部殺了。 刑部的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難堪的孫敬修,壓低聲音說道:「孫大人,今兒這事到底怎麼回,您得去問問小公爺。」 當街殺人,已是觸犯了慶律裡的死罪條疏,即便范閑如今既尊且貴,入了八議的範圍,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難饒,更何況他今日殺的這些人,暗底裡都還有朝廷屬員的身份。只是范閑就那樣在火光的環繞中洗著帶血的手,當著眾官員的面換著帶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靜,誰敢上前去捉他? 此時官員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孫敬修應管此事,而且眾所周知,孫府與小公爺的關係親近,幾個月前,小公爺還為了孫敬修的前程和門下中書的賀大學士大殺一場,殺得賀大學士灰頭土臉,所以所有官員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孫敬修的臉上。 孫敬修的心裡像是吃了黃連一般苦,他知道這些同僚在畏懼什麼,只是這些日子他更不好過,先是監察院出了大事,結果陳老院長慘被淩遲,而那日他親眼看著小范大人單騎殺入法場,更是嚇得渾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後的朝堂裡會扮演怎樣的角色,是就此沉淪,還是要被陛下嚴懲…… 如果范閑垮臺失勢,孫敬修自然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他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裡惶恐等著陛下的奪官旨意,沒有料到,最後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這樣一件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佝著身子走到了范府的正門口,極鄭重肅然地對范閑深深地行了一禮,然後輕聲問了幾句。 范閑此時疲憊地坐在長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劍就扔在他的腳下,看到孫敬修上前也不怎麼吃驚,冷著臉應了幾句。 那些官員畏懼不敢上前,也不知道這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待孫敬修從石階上走下來後,刑部侍郎皺著眉頭說道:「小公爺怎麼說來著?這事兒可不是小事兒,當街殺人,就算鬧到太常寺去,也總得給個交代。」 讓刑部十三衙門出動人手進范府抓人,這位侍郎大人可沒有這個魄力,然而慶律嚴苛,這些官員眼看著這一幕,也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不知道范閑先前和孫敬修說了些什麼,這位京都府尹已經沒有太多的惶然之色,面色平靜說道:「小公爺說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監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進京來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裡有兩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緊張,所以先前膳後在府外各街巷裡走了一圈,看到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經人,所以盤問了幾句,沒料到那些人竟是狗膽包天,居然取出兇器向小公爺行兇,小公爺當然不會和這些奸人客氣。」 此話一出,圍在正中的這幾位官員倒吸一口涼氣,見過無恥毒辣的權貴,卻未曾見過如此無恥毒辣的權貴,十四條人命啊,說殺就殺了,還硬栽了對方一個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衛,似乎也說得過去,只是說范府裡的小公爺單槍匹馬去追問人婆子下落,結果被十四個傢伙追殺,這話說破天去,也沒人信。 「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沒有什麼證據。當然,也可以請小公爺回衙去問話錄個供紙什麼的,只是這時候夜已經深了,本官沒有這個興趣。」孫敬修的腰板忽然直了起來,望著身邊的幾位同僚冷漠說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這等權利,若你們願意將這案子接過去,盡可自便……不過本官要提醒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宮裡的人,宮裡沒有發話,大家最好不要妄動。」 這是天大的一句廢話,誰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的是些什麼人,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與小公爺之間的事情,給這些官員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閑今天做得太過分,事情馬上就要傳入宮中,如果自己這些官員不事先做出什麼反應,誰知道宮裡對他們是個什麼看法? 孫敬修說完這句話,便帶著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懶得理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閑簡單的幾句談話,他吃了顆定心丸,雖然這丸子的味道並不怎麼好,但至少小公爺說了,只要他不死,孫府也就無事,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孫敬修別無所怨,一切都隨命吧。 看著京都府的人離開了范府正門,范閑從長凳上站起身來,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階下的官員們,從腳邊拾起那柄被世人視若珍寶的大魏天子劍,就像拾起了一把帶水的拖把,隨手在石獅的頭上啪啪拍了兩下。 這做派像極了不要臉不要命的潑三兒,卻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來的,強烈的反差,讓那些官員的臉色都變了變。 *** 入了府中,早有丫環上前遞了件厚厚的袍子。范閑這才覺得身體暖和了些,一面緊著衣襟,一面向後宅走,隨口問道:「蘆葦根的水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趕緊送去。」 那丫環應了一聲,便去小伙房去盯著了。范閑一個人走到後宅,坐到了床邊,對著桌旁的妻子林婉兒輕聲說道:「殺了十四個,明天或許就要來二十八個。」 「其實那些也只是朝廷的屬員,受的是宮裡和各部衙的命令,何苦……」林婉兒的臉上現出一絲不忍,說道:「再說了,即便是你心裡不痛快,想替死在獄裡的兩名監察院下屬報仇,也不至於把火撒到那些人的身上。」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把我軟禁在這府內,但他清楚,除非他親自出宮盯著我,不然哪怕是葉重來,也不可能阻隔我與外界的聯繫。」范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覺得身體依然有些虛弱,沙著聲音說道:「陛下日理萬機,怎麼可能親自盯著我,所以他只有撒下一張大網,網在我們這宅子的外面。」 「我必須把這張網撕開,不然就會變成溫水鍋裡的青蛙,死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范閑的眉宇間泛起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 「可是你也說了,今天你殺了十四個人,明天可能就有二十八個人,陛下乃慶國之主,天下間的臣民都是他手中的工具,怎樣也是殺之不盡的。」林婉兒面帶憂色看著他。 「殺的多了,自然也會令人害怕。」范閑微微低頭說道:「皇權固然深植民心,無可抵擋,但是對於死亡的恐懼,想必也會讓那些拉網的官員眼線們,會下意識裡漏出些許口子。」 聽到這番話,林婉兒臉上的憂色並沒有消褪,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對范閑的關懷與不安,輕聲說道:「可是陛下若要收伏你,還有很多法子。」 范閑的雙手撐在自己的身體兩側,低著頭思忖片刻後幽幽說道:「他把妹妹留在宮裡,這就是逼著我不敢離京,可是他若要收伏我,則必須把我關進皇宮裡,關在他的身邊,我想陛下不會冒這個險。」 說到此處,他抬起頭來看著妻子面帶憂色的臉,溫和說道:「淑寧和良子都已經出了城,這件事情你做得極好,不然我們這做父母的在京裡,還真是有些放不開手腳。」 「思思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族莊,可是我想宮裡也一定有消息。」林婉兒歎了口氣,走到他的身旁,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不理會你要做什麼,只是你得想想,妹妹還在宮裡,那兩個小的也還沒有走遠。」 「所以我要聯繫上我的人。」范閑憐惜地輕輕撫著妻子略顯消瘦的臉頰,「思思這丫頭平日裡不起眼,其實是個很有主見,能吃苦的人兒,藤子京辦事老成,想必不會讓宮裡抓住首尾,若我能聯繫上啟年小組裡的人,自然有辦法把他們送回澹州去。」 「至於妹妹還在宮裡……應該無礙。」范閑的聲音忽然冷了起來,「我今日正面挑戰陛下的威嚴,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就真的不膽心皇帝舅舅會嚴懲你?」林婉兒坐直了身子,憂慮地看著他,她深深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個親人是怎樣的冷血無情,一旦當他發現范閑已經不是那個他可以控制的私生子時,會做出怎樣的應對?林婉兒總認為范閑如今的舉措顯得過於激進,過於冒險了些。 「陛下的任何舉措和親情無關,和感覺無關,只和利益有關。」范閑閉著眼睛說道:「如果我們認可這個基準的話,就可以試著分析一下,陛下或許會憤怒,但他不會把我逼到絕境。」 「無論是我準備送到澹州的孩子們,還是宮裡的若若,還是……你。」范閑睜開雙眼,看著妻子,緩緩說道:「這都是我的底線,如果陛下打破了這個底線,那就只能逼著我們提前徹底翻臉。」 林婉兒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范閑說道:「我從來不會低估我的任何敵人,但我也從來不會低估我自己,無論陛下是逼得我反了,還是殺了我,都只會給他,給大慶朝帶來他難以承擔的後果,難以收拾的亂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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