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九六八


  話到此處,葉重忽然停頓了下來,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深知內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這些天來的安排,在情報之中,明明范閑前些日子還遠在燕京之外,誰知道今天居然就趕回了京都,一念及此,這位慶國軍方強者的心裡便忍不住生出震驚之意,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范閑是怎樣飛渡千里關山,帶著那數百黑騎趕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親自出手,那些州軍不可能攔住我的人。」范閑沙著聲音說道:「只要我肯隨你走,陛下也不會憤怒於你的放水。」

  葉重沉默了許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也對,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氣就會消減許多。」

  「看,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范閑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便轉頭而走,直接走進了言冰雲帶著的那輛黑色馬車裡,放下了車簾,閉上了雙眼,開始養神。

  馬車微微顛動,開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數千慶國精銳騎兵似是護送,似是押管,隨著這輛黑色的馬車向著京都方向緩緩前行。

  又入正陽門,又行于清靜而肅殺的大街上。馬車裡一直閉目養神的范閑忽然開口說道:「是要入宮嗎?」

  「不是。」葉重騎於馬上,挺直著並不如何高大的身軀,平靜回道:「陛下沒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范閑重新閉起了雙眼,輕聲說了一句。負責駕馭馬車的言冰雲面色微凝,一拉韁繩,順著鹽市口的那條岔道向著南城的方向駛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緊緊地跟著這輛黑色的馬車去了,葉重屬下的騎兵隊也分了一撥人趕了上去,而葉重本人卻是駐馬於街口,沒有什麼動作。

  街上已有行人,雖然秋雨中法場上的那一幕已經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但畢竟是遙遠的事情,並不如何能夠真切地影響到百姓們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隨著一場秋雨的停止便回復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簷下路畔行走的路人們,早已經被軍士們驅趕到了大街的兩旁,他們木然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些被軍士們包圍著的黑色馬車,很簡單地便猜到了馬車裡那位大人物的真實身份,一時間眼神裡閃過緊張、興奮、不解、憂慮諸多神色。

  葉重立于馬上,滿臉漠然地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向著南城的方向緩緩駛遠,心裡覺得異常沉重。按理講,把范閑捉回京都,嚴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經辦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無法輕鬆,一方面是在范閑赤裸而平靜的威脅下,他不得不放棄了追擊那些縱橫于慶國沃野間的黑騎和那些膽敢與陛下旨意相抗的監察院一處官員,呆會兒進宮之後,不知道將迎來陛下怎樣兇猛的怒火,而壓在他心頭最冰冷堅硬沉重的石頭,卻是這一路上范閑所表現出來的神態。

  葉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閑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閑跟隨自己回了京都。令他心寒的是,范閑根本沒有入宮面見陛下的意思,不論范閑是憤怒指責陛下,還是向陛下解釋一些什麼,其實都比范閑此時的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種漠然隱含著的其實是對陛下的憤怒,與壓抑著的寒意,還有那種對皇權的漠視。葉重不知道范閑為什麼有膽量這樣做,但他清楚一點,陛下與范閑之間的冷戰,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正在療傷的陛下,或許此刻正在宮裡等著自己的私生子入宮來解釋什麼,咆哮什麼,然而范閑……卻讓陛下的寄望和預判全部落在了空處。

  葉重緩緩低頭,想著先前在太平別院外,范閑那些平靜而有力的話語,難以自禁地黯然搖了搖頭。他在范閑冷漠的逼迫下被迫讓步,這就證明了范閑此人已經擁有了與慶國軍隊力量正面相抗的實力,而這樣的實力,無疑也讓陛下和范閑之間的關係,多了許多的變數。

  葉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范閑的心思,陛下永遠不會主動地發旨讓范閑入宮,他要等著范閑主動入宮,而范閑卻也永遠不會主動入宮,他要等著龍椅上的那位男子開口在先。

  這便是所謂態度、心意、意志的較量,這種較量的基礎在於雙方所擁有的實力對比,更在於雙方都極為強大冰冷的心臟,究竟誰先跳動起來。

  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重又回復肅然平靜,一夾馬腹,準備入宮覆命。關於這一對父子間的戰爭,不是他這個做臣子能夠插手的,當年定州軍之所以插手,那是因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顯,陛下對於范閑這個私生子的態度,比起另外的那些兒子來,完全不一樣。

  身為慶國軍方首腦的葉重,只希望這一場戰爭最後能夠和平收場,或者……盡可能快些收場,不要像這兩天的秋雨一樣,總是綿綿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

  馬車停在了南城范府的大門口,此間大街一片安靜,府門口的那兩座被雨水打濕的石獅瞪大著雙眼,憤怒而不安地注視著四周行過來的人們。緊閉的大門馬上打開了,幾名帶著刀的府裡護衛湧了出來,站到了馬車之下。

  范閑走下馬車,沒有看轅上的言冰雲一眼,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四周的環境,很輕鬆地便看出了有許多暗梢正在盯著,大概應該都是宮裡派出來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門或是大理寺養的那批人。

  而更遠處街口上那些監察院的密探還在。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在監視這方面,整個朝廷加起來,都不見得是監察院的對手,看模樣,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還在自己的手上,還沒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臺階。言冰雲坐在轅上歎息了一聲,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了一句話。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范閑沒有回頭,半邊胳膊被一家媳婦兒扶著,疲憊不堪又帶著絲自嘲的意味說道:「本來我也沒有管太久,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經犯過的錯誤,我監察院之所以是鐵板一塊,靠的不是賞罰分明,而是……護短。」

  「估計已經有很多人下獄,將來這些老傢伙們也不可能再繼續在八大處的位置上呆著。」他的後背緩緩挺直,「官職擼了便擼了,但你要保證他們能夠活著,如果連他們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維護這個破院子,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明白嗎?」

  言冰雲沉默片刻,然後點了點頭,也不管范閑能不能看到。范閑歎了口氣,在那媳婦兒的攙扶下踏入了范府高高的門檻。

  一入范府,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將范閑疲憊的身軀裹入其中,讓他困意頓生,這大概便是所謂家的效力。然而范閑強行站直了身體,在石徑上行走著,甚至離開了那位媳婦兒的攙扶。

  府內四周埋著暗椿,還有護衛在肅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條,肅殺之意十足。這便是范府的傳統,不論外面如何風雨飄搖,但內部始終是沒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亂時,范府便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今日范府又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個傳統是自父親在時便立下來的規矩,不論京都混亂成何等模樣,可要把范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數百軍士的強攻。范閑滿意地看著這一切,知道婉兒做的準備極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強悍,讓這些以自己為主心骨的范府眾人知曉,他們的少爺還沒有倒下來。

  行過花圃,來到後園,便在花廳的門口看見了那個溫婉的女子,范閑望著她極為勉強地一笑,說道:「我回來了。」

  林婉兒的眼裡水霧漸起,卻是強行壓抑了下來,她也是剛從宮裡回來不久,往前行了幾步,捉著范閑那只冰冷的手,甜甜笑著說道:「回來就好,先睡一覺吧,大概好幾天沒睡了。」

  「六天沒合眼,我也沒想到我能撐下來。」范閑的心裡痛了一絲,勉強笑著,將身體的重量擱在妻子的肩膀上,向著臥房行去,一面行一面暖聲說道:「這兩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林婉兒將他扶進臥房,卻發現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跡,心頭微黯,卻不敢說些什麼,只是讓他在床邊坐好,然後吩咐下人僕婦趕緊打來熱水,替他洗了一把臉,又將洗腳的黃銅盆擱在了他的腳下。

  林婉兒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脫了鞋襪,這才發現數日來的辛苦奔波,雖然是騎馬,卻也已經讓范閑的雙腳和鞋子似乎連在了一起,尤其是踏著馬鐙的腳心處,更是磨出極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兒心頭一酸,小心翼翼地將范閑的雙腳放入了熱水盆裡。范閑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是太過舒服,還是太過傷心。

  「院子外面全部是人,根本沒辦法進去。」林婉兒低著頭,一邊輕輕地搓揉著那雙腳,一面輕聲說道,這句話裡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監察院那座方正陰森的建築。

  「先前出京的時候,一處有些膽大的傢伙跟著我出了城。」范閑看著妻子的頭頂,溫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風,我已經安排他們走了,你放心吧。至於院子那邊,至少在眼下,陛下當然不會容我聯繫。」

  林婉兒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面是擔憂范閑,一方面卻是想著那件事情要不要說,片刻之後,她低著頭顫聲說道:「妹妹昨日入宮替陛下療傷,一直……沒有回來。」

  「正常事。」范閑早已從言冰雲的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平靜說道:「陛下抓人七寸向來抓得緊,只有老跛子才沒有什麼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後才變成今天這樣。」

  說到陳萍萍,范閑的臉黯淡了下。其實陳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范閑,只是這位老跛子在這樣的一個死局之中,依然把范閑割裂開了,讓陛下抓無可抓,只有最後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說完這句話,范閑便睡著了,雙腳在水盆裡,腦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許久沒有睡覺的他,終於在妻子的面前放鬆了心神,臉上帶著一絲無法擺脫的悲傷沉沉睡去。

  林婉兒輕輕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看著那張憔悴而悲傷的臉,不知怎的悲從中來,幾滴淚水滾下。她望著范閑,心想當初那個明媚的少年,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可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