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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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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范閑,好笑說道:「難道就因為我替陳院長調理身體,我就該死?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范閑沉默了下來,知道木蓬說的極對,這兩年裡對方藏在南慶,經由監察院的調查,確實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盡心盡力地為陳院長調理身體。 但問題是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詭異,苦荷大宗師的臨終遺命,一是讓海棠收攏草原上的胡族部落,在北齊的支援下,成為慶國最大的外患,第二條便是木蓬的南下,莫非讓陳萍萍繼續好好活著,對於北齊有什麼天大的好處? 這個問題范閑想不明白,所以才會私下一個人對木蓬出手。 「你準備離開?」 「小師妹既然回來了,我不走怎麼辦?」木蓬說道:「只是還是走晚了些,被你捉住了。」 「我幾個月前就察覺到你的存在,只是你往年極少下青山,所以無法確認你的身份,若若只是幫我確認一下而已。」范閑低頭說道:「看在若若的份上,我暫不殺你,但在我弄清楚你們天一道究竟在想什麼前,我不會讓你離開南慶。」 木蓬面色劇變,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在監察院中,只是不知道會被關多久,會不會像肖恩那麼久? *** 「原來那位大夫就是苦荷的二徒弟,苦荷一生驚才絕豔,凡所涉獵,無一不為世間極致,難怪這位大夫水平極高。」 輪椅上的陳萍萍笑了起來,屈起食指點了點,讓身後那位老僕人推著自己往陳園的深處行去。范閑沉默地跟在輪椅後方,聽著吱吱的聲音,以及不遠處咿咿呀呀女子們唱曲的聲音,此時已經入夜,安靜的陳園裡歌聲再起,讓人聽著有些心慌。 「你怎麼處理我不理會,不過是名大夫,你何必還專門跑這一趟。」陳萍萍輕輕敲著輪椅的扶手,這是他很多年來的習慣動作,指尖叩下,發著空空的聲音,尖啞說道:「反正這兩年也沒有喂我毒藥吃。」 范閑低著頭站在輪椅旁邊的樹下,搖了搖頭,根本不相信陳萍萍的話,以陳萍萍的識人之明,怎麼會沒有瞧出木蓬的問題。他想了想後說道:「我只是不明白,苦荷臨終前命令木蓬南下,究竟為了什麼。」 這兩年裡木蓬不止對陳萍萍的身體極為上心,而且暗中通過各種渠道,組織了一大批便是慶國皇宮裡也極為少見的藥材,配以他的回春妙手,果然成功地阻止了陳萍萍的衰老與舊傷,讓這位老人家活得愈發健康起來。 陳萍萍轉動著輪椅,面朝著范閑,揮手示意那位老僕人離開,然後撐頜於輪椅,陷入了沉默之中。陳園屋舍的燈光從他的背後打了過來,范閑看不清他的蒼老面容,只能看見一個濃墨般的人影。 「苦荷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如果依你所言,海棠的身世,西胡的佈置,都發端於他臨終前的定策,那木蓬南下為我保命,自然也是他計策中的一環。」 范郎二度前來,自然是逼著老同志聽了半天院務彙報。陳萍萍有些無奈說道:「這老光頭,死便死了,還操這麼多心做什麼。」 「其實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苦荷拼死保我一命的原因。」陳萍萍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背,說道:「西胡乃是我大慶之外患,而我活著,則必將成為大慶的內憂。」 雖然老人家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判斷,但范閑的心生起了一絲寒意。僵立了片刻之後,走上前去,站在陳萍萍的身後,輕輕拉下那只蒼老的手,替他撓起癢來,輕聲說道:「這兩年裡你什麼事情都不做,陛下對你又有幾分情份,最關鍵的是,朝中曾經出了那麼多叛賊,他為了顧惜天家顏面與你一世君臣的光芒,也不可能對你動心思。」 范閑瞭解慶國的皇帝陛下。所以這個推斷應該沒有出問題,慶帝與陳萍萍一世君臣,情份殊異,相交三十餘年,從未生過嫌隙疑慮,不知在這天下做了多少大事,真可謂是朝中的異數。 如果說陳萍萍對慶帝有異心,沒有人相信,如果說慶帝忌憚陳萍萍的權勢,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帝陛下想為天下臣子樹一個楷模,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寬仁之君的形象,如果連陳萍萍這種死忠的黑狗都容不下去,他拿什麼來說服後世? 「問題在於,不論怎樣的情份總是會漸漸淡的。」陳萍萍感覺著范閑在自己背上移動的手,舒服地歎了一口氣,「情份就像我這可憐的後背,時間久了,老了,就很容易乾枯發癢,沒有新的功勞做水份滋潤,誰都想把它撓一撓。」 范閑的手頓了頓,搖頭說道:「陛下對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確實不同,在這點上我絕對感念陛下之恩。」陳萍萍緩緩說道:「但我也與一般的臣子不同,兩年前的事情,你有過猜忌,我也聽了你的意見,不再繼續,但是……陛下對兩年前的事情也有所猜忌,心裡總會不舒服的。」 范閑默然,在兩年前京都平叛之後,他曾經對於陳萍萍監察院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大為不解,言冰雲事後也對他暗中說過那些問題。 雖然表面上陳萍萍是依附于皇帝陛下的驚天大局,在玩弄著手段,但范閑清楚,當時的情勢著實有些微妙,無論是葉流雲的忽然反水,還是皇帝忽然變成了一位大宗師,只要這兩個條件有一個不齊備,陳萍萍便可能會做出令整個天下震驚的舉動。 「大東山一事中,我曾經生出些許期望,動過一些心思,這些心思雖然被我藏得極好,隱得極深,但長公主隱約看出來了,所以整個京都謀叛事中,她從來沒有理會過我,因為她知道,我們當時的大目標是很接近的,事後苦荷也看出來了少許,所以他臨終前,才會讓木蓬來保我性命,延我壽數。」 什麼心思?范閑雖然心知肚明,但今日聽陳萍萍親口承認,仍然感到震驚難抑,嘴裡發幹,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想到陛下能夠活著從大東山上走下來。」陳萍萍低著頭說道:「當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傳書,我便有些感歎,要一個人死,怎麼就這麼難呢?陛下謀劃的東山之局,終究也只露了半張側臉給我看,不止將幾位大宗師算入局中,甚至險些讓我也落入局中。」 「當然,我沒有像長公主一樣急匆匆地跳下去。」陳萍萍咳了兩聲,說道:「或許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沒有認為陛下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范閑沙啞著聲音說道:「既然沒跳,也沒有任何證據,陛下當然不會疑你。」 「陛下是何許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為他相信我們的君臣情份,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我為什麼要動那些心思。」陳萍萍微笑說道:「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為了周全我與他之間的君臣情份,為了還我當年拼死救他性命的恩義,他給我一個自然死去的機會。」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論他疑我還是我疑他,都會成為黃土下的舊事,我死後備享尊榮,陛下悲哀數日,放下心來,一切隨風而去,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陳萍萍嚴肅說道:「必須承認,這是陛下對我的恩情,這是他為我挑選的最好歸宿,所以兩年前你讓我放手,我便放手,等著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問題是……」陳萍萍的笑容裡多了兩絲荒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這破爛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還能再活幾年……我活得越久,陛下的心裡便會越不舒服,總有一天,會當面來問我一些故事。而苦荷臨終前,不就是等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嗎?」 談話至此,范閑已經無話可說。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覺並且相信了陳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慶國朝廷的一場天大動盪,而自己夾在二人之間,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萍萍死去,慶國內亂必至。苦荷臨終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遠毒辣,於紛繁天下事中,準確地抓住了慶國日後唯一的裂痕,實在厲害。 他知道陳萍萍說的是對的,皇帝對陳萍萍留足了恩義,如果陳萍萍自然死亡,陛下即不會有任何負疚之感,也自然不再去理東山事中,陳萍萍曾經動過的心思,真可謂是皆大歡喜。 然而陳萍萍卻健康地活了下來。范閑或者是皇帝,總不可能溫言細語地勸說這位為慶國朝廷付出一生的院長大人,早些死吧,死吧,你死了慶國就太平了…… 「我似乎是一個早就應該死的人。」陳萍萍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幽幽說道:「只是死到臨頭,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怕死。」 身為監察院的創始人,無數人聞之喪膽的陳萍萍,居然也會坦承怕死,如果讓外人聽見了,只怕會大感意外。但范閑只是安靜地聽著,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當然知道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是一個怎樣難以忍受的過程。 數十年前,大陸激蕩,北有肖恩,南有陳萍萍,雙雄並稱。可即便是這樣兩位黑暗世界最厲害的人物,在面臨著死亡的時候,卻依然顯得那樣弱小。 肖恩死的時候,范閑在一旁相送。此時他看著輪椅上瘦瘦的老頭兒,黯然想著,不論將來時局如何發展,只希望陳萍萍臨終的時候,自己能在這無子無女的孤苦老人身邊,送他一程。 「陛下不會如苦荷所願那般孤戾。」范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笑著說道:「陛下的性情改變了極多,即便曾經疑你,但這兩年已經證明了你無心其餘,他不會如何。」 陳萍萍也笑了起來,拍了拍范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陛下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沒有什麼好擔憂的,就算我能再活幾年又如何?總不可能活到陛下的後面去。」 得了這句話,范閑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忽然間心頭一動,自腳邊的黑暗中采了一朵於冬風裡堅韌開放的小黃花兒,細細地壓進了陳萍萍鬢角的白髮中。 陳萍萍呵呵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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