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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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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告辭而去。直到談話結束,陳萍萍都沒有說,他為什麼會對陛下生出不臣之心,范閑也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卻不知道一切分明之後,自己應該怎麼辦。 老僕人行了出來,推著陳萍萍在園子裡逛著。許久之後,陳萍萍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苦荷活了太久,知道太多事,才會定下此策。好在如范閑所言,陛下應該會抑著性子,等著我老死,只是……」他轉而皺眉說道:「你說,范閑這孩子抱著我的屍體大哭時,會不會怪我騙他,利用他?」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皇帝陛下都會對陳萍萍的死亡保持充分的耐心,范閑一面這般想著,一面迎著夜裡的寒風向陳園外行去,解決了心頭的一個大問題,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便在此時,陳園歌女的歌聲從夜風裡傳了出來,分外淒清,卻又持續拔高而不墮,十分倔強執著,像極了先前范閑採摘的那朵小黃花,又像極了這園子裡住的那位老人。 *** 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范閑忍不住跺起腳來。十一月的天氣,這個時辰太陽根本不可能出頭,嚴寒的味道順著他腳下的皮靴往裡滲去,把他的腳凍得有些麻了。 范閑很不理解,冬天太陽出來的晚,上朝的時間為什麼不能往後挪一挪。只不過這是襲自大魏的千年禮制規矩,即便他如今權勢熏天,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他看著四周的一片黑暗之中,是時亮時隱的一些紅燈籠,心想果然很有鬼片的感覺。 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依著朝廷慣例,文武百官們半夜的時候便從暖暖的床上爬了起來,來到宮門前守著。與范閑一道上演鬼片的有很多人,胡大學士此時也在他的身邊跺著腳,完全沒有朝中第一文臣的尊嚴模樣。 「陛下恩旨讓您坐轎入宮,何苦在這兒陪我站著?」范閑抱著暖爐,呵著白氣,壓低聲音對胡大學士說著閒話。如今舒蕪老學士已經完成了傳幫帶的任務,光榮歸老,門下中書內自然以胡大學士為首,大學士雖然身體健康,但陛下想著他年紀也有些大了,所以准他乘轎入宮。 胡大學士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說道:「你在這兒站著,沒人敢上來陪你說話,難道不歡迎我?」 范閑一愣,旋即苦笑起來,梧州岳丈在朝中的文官勢力被皇上打散了,監察院這些年又一直在狠抓吏治,朝中官員雖然敬畏自己,見著自己面便恭謹請安,但卻沒有幾個敢站在自己身旁的。 正這般想著,一個紅紅的燈籠打由黑暗裡浮出來。都察院左都禦史,門下中書行走賀宗緯賀大人,在僕人的引領下,來到二人面前,面色平靜地低身行禮,紅紅的燈光照耀在這位年輕大臣的臉上,照出了幾分誠懇與和順。 然而范閑的眼睛卻眯了起來。 §卷七 第二十六章 兩院間的渠 賀宗緯是何許人也,想必看官們已然心知肚明,他與范閑之間的往事舊怨,雖然已經極為遙遠,但以范閑極為記仇的性格,又怎能不將此人的姓名深深烙印在心頭。 「見過大學士。」 「見過小公爺。」 賀宗緯不卑不亢,極為穩重地低身行禮。胡大學士呵呵笑著說了幾句閒話,虛抬雙臂,示意他不用多禮。而范閑卻只是在一旁平靜地看著這位年輕大臣,腦中不知閃過了多少畫面。 慶曆七年初,軍方在山谷內狙殺范閑,給了皇帝陛下一個為朝廷換新血的機會,當日入宮有七位年輕官員,被民間稱為七君子。七君子中,秦恒參與叛亂,已然身死,言冰雲安安穩穩地在監察院做事,只等著接替范閑提司的地位,而賀宗緯卻是這些新血之中最得陛下信任,提升最快之人。 京都平叛事後,范閑大皇子葉重三人自是首功,問題在於這三人已然是權貴之中的頂尖人物,陛下封無可封,賞無可賞。然而賀宗緯卻因為此事,大受陛下青眼相待,連升三級,如火箭一般地進入了朝廷的政治中樞。這種晉升速度,實為異數,或許也只有初入京都後的范閑可以壓過他一頭。 而不止范閑清楚,賀宗緯自己清楚,其實朝野上下都明白,此人的越級提升,陛下的信任放權,只是陛下為了平衡范閑自然而然生成的權勢。這倒不是皇帝對范閑有何疑忌,只是像范閑這樣的權臣,如果沒有人在朝中制衡一二,總是會有些問題。 賀宗緯雖然進了門下中書,卻依然兼著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秉持聖意。都察院權勢大漲,對監察院的權力形成了極大的壓迫。這兩年來,監察院和都察院之間不知打了多少官司,雙方之間的情勢極為緊張,也忙壞了以宋世仁和陳伯常為首的八處執律司。 執律司是范閑一時興起新設的監察院衙門,為的就是對付都察院這一干子最能耍嘴皮子的禦史。 由此可知。范閑當然不喜歡賀宗緯,此人掀翻了自己的岳父,處處和自己作對,最關鍵是對方這張中正嚴肅的臉下,隱藏著一顆他最厭憎的投機之心。 「三姓家奴」這個名稱是自范府書房傳出去的,都察院的大門是被范閑踹壞的,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最瞧不起賀宗緯。 但每每在朝會之上,或是衙堂之上相遇,賀宗緯依然對范閑保持著絕對的尊敬,就像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就像二人還是當年在一石居上初相逢時的感覺。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只要對方暫時沒有碰觸自己的底線,范閑自然也不會對他如何刻薄羞辱。然而也正是賀宗緯的這種笑面人的態度,讓他的心頭有些暗自警惕,這樣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宵小之輩,不可能讓他吃明面上的虧,但暗底下誰知道對方會做些什麼。 賀宗緯似乎看出了范閑不怎麼願意和自己說話,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再次向二人行禮,又和聲說了幾句什麼,便跟著那顆紅燈籠,退回了宮城下的黑暗之中。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那個燈籠,直到看不到此人的容顏,才輕輕地吐了一口濁氣。胡大學士在一旁溫和地看著他,說道:「賀大人聖眷穩固,卻不是一個沒有分寸的人,兩院之間的爭執,他也只是辦公事。」 聽著胡大學士替賀宗緯說話,范閑的唇角一翹,打趣說道:「如果讓你把自家那個寶貝女兒嫁給他,你願不願意?」 胡大學士咳嗽連連,又好笑又好氣地指著范閑,說不出話來。如今的京都不知從何興起了一股晚婚之風,即便宮裡對此大為不喜,卻也改變不了。比如靖王世子,比如賀宗緯,都已經是而立之人,卻依然孤家寡人一個,不思婚嫁。 「說起我家那個丫頭……」胡大學士忽然微笑起來,說道:「安之啊,聽說你收了王大都督家那位小姐為學生,既然如此,也不介意多我家那個吧?」 范閑一怔,旋即想到自己收了王曈兒為女學生,這件事情在那次禦書房與陛下的爭執後,已經成為了現實,其時他還沾沾自喜,以退為進,讓陛下把大皇子納側妃一事全數交給自己處理,此時聽著胡大學士的話,才知道自己又惹出問題來了。 他連連擺手,說道:「這是什麼話,大學士學富五車,令媛亦是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我這廢物來做什麼。」 見他回絕得乾脆,胡大學士笑了笑,心想你若是廢物,那天下誰不是廢物,心裡不禁覺得有些可惜。 朝中文武百官誰都知道小范大人當先生那是世間一絕,把當年頑劣不堪的三皇子教成如今的溫潤君子,將當年縱馬京都的葉家小姐教成一位溫婉王妃,其人文有詩仙之名,武有九品之境,即便是胡大學士也極願意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他的府中——當然,不是去做妾,只是做女學生。 范閑把話題轉回先前那句,取笑說道:「學士不肯把女兒嫁給賀宗緯,自然是知道其人心術不正,如此小人,我何必與他虛與委蛇。」 胡大學士無奈一歎,心想如今的朝廷,也只有范閑會如此狠辣地批評賀宗緯,只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范閑如此瞧不起賀宗緯,要說當年的那些事情,其實還不是陛下一力促成的。 這件事情總之是說不明白的,范閑對賀宗緯的忌憚及厭惡來自很多方面。此時天時尚早,左右無事,范閑便和胡大學士說起了閒話。 自從舒蕪歸老之後,范閑有些驚訝地發現,原來胡大學士和舒老頭兒一樣,都是極有趣的人,一點兒迂腐勁兒也沒有,加上京都叛亂時,范閑承了舒胡兩位大學士天大的情誼,一老一少二人平日公事來往,相處極為融洽,關係也是更近了幾分。 范閑與他二人湊在一處,說起了胡大學士當年的新文運動,這件事情最後雖然無疾而終,卻是胡大學士平生最得意之事,甚至比入主門下中書更得意,而范閑也是深受五四洗禮的一代夫子門徒,說得無比快活,笑聲竟是穿透了宮城下的寂靜。 此時宮門下的黑暗中,無數的紅燈籠,其實都在仰望著此處。門下中書首領學士與小公爺的對話,很多人都想參與,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至於在等待朝會時大笑,更只有這二人才有這種膽子。 半晌之後,范閑直起身子,忽然感覺到了四周的氣氛有些怪異,眉頭微微一皺,歎了口氣。 胡大學士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明悟了什麼,微微笑了起來。 范閑從來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平叛之後,曾經有那麼一刹那考慮過讓他繼位的問題,雖然皇帝陛下事後很堅決地把這個念頭從自己腦中抹去。 但他清楚皇帝陛下起初對慶國日後朝政的安排,用賀宗緯的都察院,平衡監察院的權力,再由胡大學士領軍的門下中書橫在上頭穩定朝綱。 如此安排,可保慶國二十年朝政安寧。 只是如今范閑的權力太大,而且與胡大學士又極為交好,皇帝的安排有些實施不下去,只好將賀宗緯提入了門下中書。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胡大學士溫和說道:「他並不願意下面的臣子勢如水火,起先賀大人過來請安。也是意圖緩和一下。安之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曉如何做。」 范閑沉默了起來,英俊的面容在燈籠的映照下,顯得無比平靜。一年半前,他曾經踹開都察院大門,把賀宗緯以下的十幾名禦史罵到生死不知,世人只道小范大人囂張無比,哪裡知道事後他自己也在禦書房內被皇帝老子罵到臉色青白相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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