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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六


  一場大宴罷,不知多少商人都被胡人灌醉,油膏燈高懸於帳中,冒著絲絲黑煙,單于和左右谷益王都去休息了,剩下兩位大當戶和胡族裡的好漢,依然不依不饒地抓著中原商人們灌酒。

  范閑和沐風兒早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回了帳篷之中,只是可惜又可慶的是,西胡行事,並不像中原人詆毀的那般荒唐無恥,至少這些中原商人的帳篷之中,並沒有身材誘人,如野花一般漂亮的胡女陪寢。

  燈滅之後,沐風兒很困難地坐了起來,一回頭,便看見了范閑那雙明亮的眼睛,像狼一樣的眼神,不由心頭一凜。

  在青州城的大通鋪裡,沐風兒也看見過這種眼神,全不似大人慣常的溫柔清冽,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的如刀秋風,讓范閑心裡某些厲狠的東西,重新浮現了出來。

  范閑遞過一粒解酒丸,沒有多餘地交代什麼,便走了帳篷,趁著黑夜的掩護,穿過了胡人的營地,來到了月牙海後方的孤山之下,將身上的衣衫系好,向著山上爬行。

  將要爬上山頂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塊突出來的岩石,坐到了岩石的側後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筒,很認真地撥弄了兩下,然後將小筒拉長,湊到了自己的右眼之上。

  內庫出產的最新式望遠鏡,范閑親自設計,第一個使用。

  圓筒安靜地對著下方猶有嘈音的西胡王帳營地。不知過了多久,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因為在圓筒之中,他看到那位單于行了出來,拐向了右後方的一個小小帳篷。

  §卷七 第九章 兩年

  黑色的夜空中,繁星美麗得令人心悸,淡銀的光芒,灑耀在山下的月牙海中,倒映出無數眨動的眼睛。湖畔草兒綿綿,風兒輕輕,似與睡夢中的人輕語。無數的帳篷從月牙海四周,往著草原深處鋪開,隱隱有燈火與天穹上的星辰相映,而更多的牧民帳篷則是黑靜一片,沐浴在星光之中。

  范閑拿著圓筒的手微微一僵,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月牙海畔王帳附近的動靜,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放下了圓筒,低頭縮膝,陷入沉思之中。

  西胡單于走進那間小小的帳篷,很久以後還沒有出來。四周的黑暗中應該有胡族的高手在進行護衛,但是整個防禦體系,比起平時來,要顯得鬆散許多,大概這位單于也不願意王庭的高手們離那間帳篷太近。

  那間小帳篷裡住的什麼人?范閑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心情微感低落。這個發現或許有些怪異,比魏無成的巧遇更加怪異,但范閑並不懷疑什麼——胡人絕對想像不到,有人可以在高遠的山上,注視著月牙海畔的一切。

  這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范閑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圓筒望遠鏡,舔了舔嘴唇,沒有就此離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等著,一直等到單于從那頂帳篷裡走了出來。

  年過三十歲的西胡單于一身薄氅,佩刀卻不在身旁,走出帳篷後回頭微微欠身一禮,看他的神情,似乎並不願意就此離開。

  范閑的唇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冷笑。

  ***

  此後的數日之後,中原各大商行開始就此行所攜的相關貨物,與西胡王庭裡的達官貴人們進行討價還價,而且為了等候從兩大賢王帳趕過來的人物,時間略多拖了兩日。

  王庭對這些商人示好,為的自然是將來可能的物資輸入問題,但是這次秋季販賣,本身也是數額極大的奢侈品交易會。西胡的王公貴族們擁有著整個草原上最豐富的資源出產,手中不知有多少黃金寶石,用來購買中原的奢侈品,根本不眨一下眼睛。

  但饒是如此,此行中原商人將所有的存貨全部賣出,也花了四五天時間。在這四五天時間裡,沐風兒代表沙州第一商行,也在與胡人套著近乎,賺著小錢。而范閑則是很簡單地履了自己的職責之後,便開始繞著月牙海散步,或者說打望,或者說被人打望。

  不得不說,以他的真實身份,在西胡王庭的中心地帶,做出這樣的舉動,是一個非常狂妄甚至是愚蠢的行為。

  他的眉心被拉近了些,眉梢被膠水粘得向上了一些,膚色略有些變化,但是不變的是那張依舊英俊的臉龐。所以當他在月牙海附近的草甸和沙丘上散步時,總能迎接到無數雙熾烈而火熱的目光。

  胡族的女子雖然不像中原人詆毀的那樣開放,但她們對於感情和美男子的態度,絕對要熱烈得多。如果范閑能夠展現一下被藏在衣衫下的肌肉,相信這種熱情會像秋天裡的一把火,直接吞噬他。

  只是他並不想在胡族裡發展一段不可能有結局的情事,他在月牙海四周散步,只是與魏無成聊天而已。當然,他的潛意識裡究竟有沒有隱藏去吸引另一個人注意的想法,誰也不知道。

  和魏無成的談話進行得很好,這名來自北齊的年輕人,大概在草原上呆得久了,難得遇見像范閑這麼好的交談對象,時不時便來找他傾訴。從幾日來的交談中,范閑漸漸摸清楚了一些事情,只是到最後兩天,也許魏無成是受到了某種警告,在言語上便顯得注意多了。同時范閑也發現自己的身周,多了幾雙注意的目光。

  好在沒有引起太多的問題,王帳裡的王公貴族們主要的心思,還是放在那些商人以及商人背後所代表的勢力上,范閑這位胡人眼中的小白臉,並不怎麼引人注目。他依然每天深夜,按時爬上那坐陡峭的孤山,拿著望遠鏡,窺探著月牙海畔的一切。

  深夜的單于,不是每天都會離開自己的王帳,去那個小帳篷,但是頻率也顯得格外的高。范閑早已查得清楚,王帳側後方那幾座小帳篷是一般的胡族婢女居住所在,並不如何出奇。

  奇妙的是,單于為何要去那裡。奇妙的是,范閑和沐風兒發現,如今要靠近那些小帳篷十分困難,暗中有很多人在保護那座小小的帳篷,將其與月牙海畔的世界隔絕開來。

  連續蹲守了四個晚上,范閑對自己的推斷越來越篤信,只是心裡忍不住會微諷想著,那位草原上的主人,似乎表現得也太恭敬了些。

  ***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有誰知道敕勒川在哪兒裡?陰山是不是指的海子後面這座山?」

  王庭附近的帳篷已經撤了許多,月牙海四周變得空曠安靜起來。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各有自己的去處。少了中原商人帶來的貨物,各部落的頭人們,領著自己的子民歸家,王庭對於他們的吸引力,直到今日,依然遠遠不及中原的商品。

  在一個安靜的帳篷內,已經成為西胡王庭內庫收核人員一年的魏無成,拿著手上的一張紙,問著身邊的同伴。他們這些人來到草原已經有一年了,幫助單于處理政事,收集情報,為王庭的雄起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如今慶軍的秋狩已經結束,草原之上準備迎接寒冬的到來,沒有什麼大的戰事需要準備,所以魏無成便開始犯起了老毛病。

  「你以為還是在上京城?你以為你還能去參加科舉?」一位同伴心情明顯不是太好,嘲諷說道:「一天到晚沒事兒的時候,就抱著詩詞歌賦讀,也不看看這是在哪裡。」

  魏無成也不氣惱,呵呵笑道:「這首小辭是一位友人所贈,對草原風光描寫得極好,所以我便記了下來,只是對其中兩句不是很明白。」

  這些人細細品咂,發現確實還是這麼回事兒,這首小辭詞句簡單,卻大有恢宏之氣,著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寫得出來。

  就這樣,這首天蒼蒼野茫茫,開始被人記住,然後又流傳到王庭四周的胡人手中,又被譯成胡語,開始被胡女們揮著皮鞭兒輕唱。

  流傳得並不寬廣,但流言這種東西比望遠鏡要更好用一些,它天生長著翅膀,比葉流雲的輕身功夫還要絕妙。

  一位端著羊奶甕的婢女,行過帳篷時聽見了。她站在帳篷外,輕輕地擱下陶甕,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將沾著奶水的手掌,在自己的衣裳上抹了抹。

  單于當天夜裡也知道了這首小辭,但他並沒有怎樣在意,一位雄主君王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並不認為這首小辭能夠帶來怎樣的問題,只是受人之托,隨意問了兩句,得知是魏無成從那些商人當中聽來的,便也不再去管。

  那些中原商人已經離開王庭三天時間,難道還為了一首小辭,就去把對方追回來?

  單于在這件事情上,有些不在意,所以當他第二天發現那名端著羊奶甕的婢女忽然消失時,他勃然大怒,就像是心裡被人挖走了一塊極重要的珍寶。

  好在那名婢女留下了一封信,勸他稍安勿躁,她去去便回,單于這才止住了派出騎兵追緝那些中原商人的念頭。

  ***

  草原裡秋草淒長,掩住了王庭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當然,草原上本來也沒有什麼路,馬兒踩得多了,也自然有了路。

  就在王庭往青州方向去,一天多的行程處,是一大片平漠廣原,安靜無比,秋日低垂,肅殺之意十足。

  那名身著婢女服飾的女子,就這樣從長草之中走了出來,然後她看見了對面的那個年輕男子。

  臉上帶著笑,眼中帶著濃濃失望之意的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看著這個三年不見的女子,看著她的面容,看著她那雙依然如湖水一般,不,比月牙海更清湛的雙眼,看著她插在身旁的雙手,開口說道:「你曬黑了。」

  失蹤了兩年多的海棠朵朵,如今已經變成了西胡王庭裡一位普通的婢女,她望著范閑,沒有開口說話,清湛的眼眸裡,不知在無聲述說著怎樣的語句。

  范閑盯著她的雙眼說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兩天……還是說,你已經在草原上等了我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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