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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二


  他知道陛下在後面看著自己,於禦書房的昏暗燈光裡,他面露溫和之意,對著輪椅上的那位老人深深一拜,說道:「您來了。」

  陳萍萍終於回到了京都,回到了皇宮,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就在皇帝陛下最孤獨,最需要人的時候。

  禦書房內一片安靜,皇帝看著自己最忠誠的臣子,最知心的友人,最可靠的戰友,閉著雙眼說道:「朕……把這些兒子逼得太狠了。」

  §卷六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是我的小棉襖

  關於這個夜晚,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與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陛下說了些什麼,直到很多年以後都還是個謎,因為沒有人有資格旁聽,就連不離陛下左右的姚公公也一樣。

  這次談話,其實與一年之內禦書房外的兩次談話相似,話語從君唇中出,從臣耳中入,不傳第三人。不過如今的京都,早已知道數月來的事情,全部出自陛下與陳院長的暗中佈置,這君臣二人只等著隱於暗中的敵人跳將出來,再一網成擒——慶帝與陳院長聯手,實在是顯得過於強大,居然能夠將整座京都蒙在鼓裡長達半月。

  直到此時,人們才想到很多年前,陳院長便開始陪伴著陛下進行著一統天下的偉業,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救過陛下幾次,而陛下也給予了對方最大的信任與榮光,老一代的人們從來不曾懷疑陳萍萍對陛下的忠誠,這是歷史早已證明了的事實,只是在如今再次體現了出來。

  關於這次談話,京都眾人的心中有許多揣測。

  ***

  當夜,范閑離開皇宮往府中趕的時候,卻沒有把心思放在禦書房中的談話上,也沒有想到這場談話會不會與自己有關,因為他猜想,陛下只是有些孤獨,而陳萍萍則是要扮演一位忠誠臣下與暫時友人的角色。

  事實距離他的猜測相去並不遠。因為從某種角度上看,范閑和他的皇帝老子實在是太像了。如果說慶帝是天下最好的演員,瞞了天下二十年,那麼范閑自然就是第二好的演員,將自己的心思藏在心中,瞞過了慶帝。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演技實力派的鬥爭,鬥的是心。范閑掀開馬車窗簾,怔怔看著外面寂靜不安的京都夜街,微黯想著,如今自己算是獲取了陛下的絕對信任,這場鬥爭是自己再勝一場,然而……何必要鬥呢?今後又如何鬥呢?

  他臉上的憂慮與著急,並不是飾演出來,而是實實在在發自內心深處,尤其是眉眼間極複雜的喜悅擔憂茫然,完全表達了他此時的心情。

  與那輛輪椅擦身而過,范閑低首行禮,便看見了陳萍萍蒼老眼眸裡的那絲溫和與恭喜之意。他馬上就明白過來,思思確實是被院長接走,他既然已經回京,思思自然也已經回到了府中,只是不知道生了沒有,究竟是男是女。

  一念及此,他哪裡還有心情去思考禦書房中的那場談話,整顆心都已經回到了范府,催促著下屬鞭打著拉車的駿馬。只是這幾日裡死了太多人,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成為一位父親,范閑也只有淡淡滿足,卻沒有太多的狂喜。婉兒此時在府中心傷生母之亡,回府後還真不知該如何處理。

  馬車沒有停在范府正門,而是從側巷直接穿了進去,在後花園專門留的那間角門處停下。不待馬車停穩,范閑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笑著看了一眼門口喜迎自己的藤大家媳婦兒,便往自己的宅子裡行去。只是略走了幾步,這笑容便斂了。

  不是他刻意做作,實在是在今時今日血雨腥風盡別離的京都,一位新生命的到來,著實沖不去那許多死亡帶來的血腥味道。

  行過花廳到了東廂房,並不意外地發現燈還微微亮著,父親與柳氏二人正在房中候著自己。微暗的燈光照耀在范尚書的臉上,照出了他的皺紋,與皺紋裡的喜意。范尚書此時正看著柳氏懷中一位嬰兒,雖勉強保持著莊肅老爺的模樣,但是卻掩不住眸子裡的快慰之意。

  范閑入得門來,先對父親及柳氏行過禮,卻沒有往柳氏懷中的嬰兒看一眼,便直接將目光投往了床邊,看到婉兒正坐在床邊,牽著思思的手在輕聲說些什麼。

  婉兒的雙眼紅腫,有若粉桃,看上去煞是可憐,臉蛋兒也瘦了不少,憔悴不堪,卻是強做笑意,與躺在床上的思思說著小閒話兒。范閑微微一怔後,便走了過去,也不在意兩位長輩在房中,直接坐到了婉兒的身邊,滿臉微笑看著倚枕而靠的思思,看著這當年的大丫頭,說道:「都當媽的人了,怎麼這麼夜了還不睡?」

  思思臨產這個月裡雖然受了些驚嚇,但有監察院護著,被陳老跛子帶著在京都四野裡旅遊,未曾讓她受過風寒,運動卻比一般產婦要來得多,所以看上去精神也比一般產婦要來得好些,加之這丫頭自幼隨范閑長大,也被生生薰陶出了幾分灑脫之意,心性寬廣,並未因懷中胎兒出生而憔悴,臉上反平添了幾抹豐腴,愈發的像個可人兒少婦了。

  「少爺,白天也盡在睡,哪裡睡得著。」思思還習慣稱他為少爺,眉眼間盡是喜悅與初為人母的得意,只是話語裡強自抑制著。她雖然性情疏朗,卻不是個沒心沒肺的蠢物,知道京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少奶奶心裡哀痛,怎也不願意在這當口兒表現得太過分。

  只是看著少爺入屋後看也不看柳氏懷中的嬰兒一眼,便來到床邊,思思的心底也開始琢磨起來,難不成生了個女兒,讓少爺不歡喜?眼眸裡便黯淡了三分。

  縱使范閑有顆七竅玲瓏心,但對於家宅後院裡女子們的小心思卻依然揣摩得不太清楚,看著這丫頭神情,以為她是因生產時無人陪伴而傷心,笑了笑便準備開口寬慰幾句。

  他不明白,但林婉兒不會不明白,柳氏也不會不明白。看著柳氏抱著孩子往床這邊走來,婉兒微微一笑,對范閑使了個眼色,輕聲說道:「快看看小丫頭去。」

  范閑一怔,回首便看著柳氏帶著微微責備的神情看著自己,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自苦一笑,從柳氏懷中接過嬰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定睛看去,發現繈褓之中的嬰兒……

  這小女嬰長得著實不好看,不說及不上自己的容貌,便是比思思的大眼多情也差了許多。看著看著,他便不禁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著實有些糊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自然談不上好看,只要健康便好。

  柳氏這三位婦人見他毛手毛腳地接過嬰兒,倒是唬了一跳,沒有反應過來,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不會抱奶孩子,柳氏更準備伸手去搶回來。卻沒料到范閑左肘微屈,以臂支頸,右手輕拍,倒抱得是有模有樣。

  看著這幕,眾人松了口氣,包括范尚書在內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范閑,鬱然已久的婉兒也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范閑此時只顧著看著女兒,哪裡能管旁人的眼光,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世上,願意抱孩子的男人,尤其是像他們這等大戶人家,可算是少之又少,而且像他如此熟悉,渾似個老嬤嬤一般,則更是令眾人瞠目。

  范閑抱著孩子,對思思溫和說道:「最近時局不穩,也是苦了你了……不過你是知道我的,進屋不看孩子,倒不是不喜歡女兒,只是在我眼中,小孩子總是不及大人重要,你能平安才是最關鍵的。」

  得了柳氏與婉兒的暗中責備,范閑自然清楚思思先前的黯然因何而生,微笑解釋了兩句,也不為以意,卻沒想著這番話落在婉兒與思思的心裡,各有不同感受。

  思思心裡一陣甜蜜,旋即想起小時候,少爺也是一個勁兒地嘀咕,生孩子最苦母親,生男生女都一樣之類的胡話。她心中雖甜蜜,卻是不敢在婉兒面前表現得太過分,因為她知道少奶奶向來對自己極為寬仁,而且這兩年裡一心想要個孩子,卻一直……

  這般一想,思思倒把范閑後面的兩句話聽漏了過去,小意看了一眼兀自低頭溫和笑著的少奶奶,不知怎的心中一慟,倒替少奶奶心酸了起來。

  這邊廂女子們的心思複雜,范閑倒是抱著女兒細細看著,越看越細,越看越歡喜。先前入屋的時候,只顧著思思的身體與婉兒的情緒,渾沒有把這個女兒當回事,直到此時抱著,隔著布感受著這具小小身體的柔軟粉嫩,看著女兒額頭上的皺紋,看著女兒時不時地抿抿嘴,心尖越來越柔軟起來。

  男人與女人的最大區別便在此處,女子懷胎十月才辛苦誕下孩子,早已培養了十個月的感情,加之付於其間的辛苦心血疼痛,自然而然天生對孩子有份濃濃說不出的溫情,而男人的感情則需要看著,抱著,體會著,才會愈來愈濃。

  尤其是像范閑這樣天下第一等的忙人,思思懷孕的時候基本上都不在身邊,對這孩子自然沒有太強的感覺。只是抱著抱著,這感覺便來了,范閑抱得越發小心翼翼,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小丫頭,心想,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將來定會很漂亮,將來定會很潑辣,將來……這雙緊緊閉著的小眼睛,也會越長越大,越長越美。

  心尖在柔軟之後,漸漸酸甜起來,不知為何,范閑感覺鼻子有些發堵,只是這種情緒太過複雜,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該用何等言語來形容,他只知道一點,自己這多災多難、卻又極富運氣的兩次生命,終於在這個世界裡得到了延續。

  在這一刻,他在心裡想著,即便自己現在當場死了,但總在這個世上留下來了一些什麼。和在京都府尹孫家看著那一排排書不一樣,這種感覺更為強烈,更為鮮活,更令人感動莫名。

  抱了一陣之後,一旁看著的婉兒在柳氏的指導與范閑的示範下,把孩子接了過去,心疼地抱著懷裡。

  依這個世上的規矩而言,這也算是她的孩子,這種心疼倒是實實在在的。范閑微笑看著妻子眼中的憐惜與絲絲好奇,這才想到妻子年歲算不得大,在自己的呵護下,其實與少女沒有太大區別。不過看著婉兒抱著孩子,似乎稍稍去了些心中的悲痛,他心裡也好受多了。

  此時夜已經深了,大家都有些疲倦,只是范府第三代的第一個生命,讓眾人都有些興奮,便是范尚書也毫不避嫌地呆在這房中,樂呵呵地看著這一幕,不肯去休息。

  最後還是柳氏說笑了兩句,讓一直候在外廂的老嬤嬤與奶媽進來,將孩子抱著站在一旁,便催諸人早些歇息。

  范尚書離去之時,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準備喚范閑去書房問一問今日宮中的情況,陛下的情緒,旋即想到這孩子這些天已然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何必去打擾,便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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