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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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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將京都的情況都講給朕聽了。」皇帝溫和說道:「你的表現不錯,在叛亂中的表現很得體。只是有幾個問題。」 李承乾最後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跪坐于皇帝身側,躬身求教。 「天下至權之爭,不需要任何溫情,不需要任何忌憚。賀宗緯領禦史當廷抗命,你就應該當廷杖殺。」 皇帝的目光冷峻無比:「安之說服朝中文臣於登基大典上與你打擂臺,你應該下手殺了。」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是在教他最後一次,說道:「只要有人擋在路前,只管殺死。這一點,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著說道:「門下中書二位大學士,還有那些文臣,你不殺只關,這能起到什麼作用?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的最大錯誤……如果是雲睿親自處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后商議著辦,或許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范閑根本拖不到發動的時間。」 李承乾自苦一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望著父皇輕聲說道:「父親,您知道我為何不忍殺那些大臣嗎?」 不等皇帝開口,李承乾幽幽說道:「或許您忘了,在您有意廢儲之初……便是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來,反對您的旨意,站在我的身後支持我……孩兒或許不是一個很強大的人,但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雖然胡舒二位大學士乃是為了國祚而支持孩兒,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對他們下手。」 皇帝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問題,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朕決意廢你之時,還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驚,旋即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出使南詔的路上,一直隱隱跟著使團的那方青幡,微驚開口道:「范閑?」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閑的人,但一直不清楚范閑為什麼這樣做,直到皇帝此時點明,心中不禁湧起無限複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與長公主間的私事是被范閑一手戳破,在心裡反復咂摸著,又聯想到事敗之初,范閑準備著手讓自己逃離皇宮,一時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雙眼說道:「安之是個真人,與你一般,偶爾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後,太子長歎一口氣,然後他站起身來,極其認真地對皇帝叩了一個頭,肅然說道:「父親,孩兒心中對你一直有怨氣,今日能聆父皇訓示,心頭也好過許多……只是孩兒臨去前有一句話……家裡人已經死得夠多了,還請父親日後對活著的這些人寬仁些。」 寬仁,意思自然是說皇帝以往的手段太過刻厲。皇帝的臉色頓時變得冷峻起來,但聽到臨去前這三個字,不知為何,皇帝沒有動怒,反而是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李承乾,緩緩開口說道:「朕應允你。」 一陣初秋的夜風,從皇城的北邊灌入,沿著宮內的行廊花園靜水呼嘯而過,平添幾分愁意。 「活下來吧,朕……可以當作某些事情沒有發生過。」皇帝開口,說了一句讓李承乾無比意外的話。 李承乾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皇帝首重看心,自己既然叛過一次,那麼便再也無法獲得對方的信任。更何況自己與姑母之間的事,已然戳中對方的逆鱗,雖然為何這是一片逆鱗,始終無人知曉。 一生的幽禁,李承乾不會接受,身為李家的男子,殺死自己的勇氣總是有的。他的目光冷靜起來,看著皇帝輕聲說道:「此時再來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義呢?」 「先前問過,史書上究竟會怎樣記載這一段。」 「如今我們是謀叛的亂臣逆子,人人得而誅之,與外敵勾結,穢亂宮廷……您是光彩奪目的一代君王,您什麼事都沒有做錯,什麼錯都是別人的。」 皇帝的臉色已經回復了平靜,安靜地聽著李承乾這些語氣漠然,而聲聲入骨的話語。 「但您似乎忘了一點。不管史書上如何塗抹,但總要記得,在慶曆七年初秋的這個月裡,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后,死了位長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歎了口氣,第一次用一種平等,甚至淩於其上的目光望著自己不可戰勝的父皇,說道:「您將是史書上的千古一帝,而您的身邊,則是如此的乾淨,乾淨得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不會孤獨嗎?」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唇角微帶輕笑,似乎是在表示,淩於九天之上的神祇,又怎會在意雲頂上的寂寞與人間的熱鬧。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出了東宮門口。在宮門處時心頭微微一動,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二皇子的遺書,先前由宮典交給他。 皇帝取出那張薄薄的信紙,看看自己的二兒子在臨死之際,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 信紙上是兩行無比潦草的字,筆墨帶枯絲,顯見是倉促而成,然而轉折有力,如刀劍直刺紙背,滿是憤怒不甘之意。 慶帝拋向朝廷裡的第一塊磨刀石,二皇子李承澤,在最後的遺書裡對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呐喊著與太子相近的意思,只是用字卻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後處的那四個字。 「鰥!寡!孤!獨!」 老而無妻是為鰥,君臨天下無一人親近是為寡,喪母獨存是為孤,老而無子……是為獨! 大東山延綿京都一役,慶國皇帝連破天下兩位大宗師,誘出清除皇室內與軍中的不安分因子,挑出朝廷中的陰賊,一舉奠定了日後統一天下的偉大功業。這構織了數十年的大局面一朝成為現實,毫無疑問是慶帝此生最光彩的時光。 然而,皇后死了,當年的那個女人早就死了,太后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為他付出了青春年華的長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的一個,孤家寡人一個。 慶帝冷漠地看著這封信,手指微顫。信紙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的粉末,從他的指間滑落,被東宮門口的秋風一吹,四處捲散,有如一場淒清的雪。 他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隱痛,眉頭皺得極緊。兩個兒子臨死前的話語,深深地刺入這位君王的心裡,中年人鬢上的白髮愈發的深了,眼光漸漸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濕意。然而他的身軀還是那樣挺拔,堅強地紋絲不動。 *** 東宮的門再次緊緊關閉起來,沒有人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廢太子李承乾最後的時光必然將在這座冷清的宮殿中度過,只是不知何時,皇宮的鐘聲再次響起,或者是不屑響起,只是冷漠無情地看著他的死亡。 皇帝驅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范閑一人相陪,沉默地向著深夜的後宮深處行去。一路經過辰廊,經過冷宮,經過那些蔓蔓荒草,再次來到許久沒有人到來的小樓前方。 父子二人沒有登樓,沒有去看那樓中的畫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樓數眼,然後便毅然決然地轉身而走,沿著秋草之徑,往無人處去。 范閑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三步處,內心深處一片沉重,不需要偽飾,是實實在在的沉重。隱隱約約,他能猜測到皇帝陛下此時的心情,接連這麼多親人死去,雖然這些親人是他必須除掉的敵人……可是血肉之情,沒有人能夠擺脫。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間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又何必在這世俗內掙扎奮鬥? 接連的死亡,讓范閑的心情都壓抑起來,更何況是皇帝,再怎麼說,這位面容有些疲憊的中年人,他終究是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位丈夫,一位兒子。 二人站在沒膝的荒草之中,保持著默契的沉默。看著夜裡幽靜的皇宮,皇帝沒有開口說話,范閑自然更加不敢開口,只是謹慎地注意著他側面的表情。 皇帝沉默許久,始終沒有開口,他此時心裡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但是范閑只是他的兒子。 「回宮吧。」 「是。」 范閑應了聲,面色沉重。皇帝回頭恰好看到了這絲神情,心內微微一黯,對這個兒子的感覺愈發的好了起來,加上太子先前說過的話語,不禁讓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不過片刻,皇帝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道:「若身子還是不舒服,入宮來問朕。」 范閑心頭一驚,知道這句話代表的是什麼意思,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發現皇帝已經轉身離去。 *** 回到禦書房,吃了些夜宵,皇帝便有些疲憊了。范閑欲出宮,卻被皇帝止住,似乎他此時極需要有個人陪伴。 又過一陣,姚太監進來輕聲說了句什麼,皇帝點點頭,讓范閑自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入宮議事。范閑領命而出,卻在禦書房的門外長廊上,聽到一陣極其熟悉的聲音,那是輪椅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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