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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一


  燕慎獨直到死亡將至的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真的只是這個大時代裡的小人物,不過擅箭者,死於自己箭下,何嘗不是一個好歸宿?只是……不甘心啊……他徒勞無功地運起自己全身的力量,向前伸去,想要抓住這個暗殺者,想要殺死對方,想要殺死即將到來的死亡。

  指尖碰到王羲的腰帶,觸手處一片冰涼的血意,勾住了一件事物,小箭兄燕慎獨終於力盡,喉中咕嘟一聲,腦袋一偏,就此死去。

  王羲直起身子,鬆開右手,看著掌心間那一長道恐怖的焦痕,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插著的七枝羽箭,看著渾身的鮮血,忍不住痛楚,顫聲自言自語道:「疼死我了……」

  他忍著疼痛,借著夜雪夜風遁出了元台大營,回到了山頭上,拾起了那張青幡,再次消失於黑夜中。

  數月後,范閑知曉此次狙殺經過,沉默片刻,搖頭歎道:「十三郎,猛士也,蠢貨也。」

  §卷六 第四十五章 心血如一

  第二日是第三日的前一日,這不是廢話,因為第三日婉兒就要回京,范閑習慣於讓自己的妻子家人遠離一應污穢事,所以他把時間定在第二日。這一日風和日麗,積雪漸融,天河大街上濕漉漉的,存有積雪的街畔流水石池,終於流動了起來,帶著雪團與枯葉,往著低窪處行去。

  京都內外四向諸個城門由十三城門司負責安全禁衛,這十三城門司直屬宮中調撥,不要說京都守備無法探手進去,便是樞密院的軍方大老們也不會在明面上做出太多動作。每逢入夜,京都城門便會關閉,在慶國的歷史中,除了那幾次血火紛飛的政變,以及幾次大天災與邊疆動亂使者來報,再也沒有夜間開啟的先例。

  監察院的老院長陳萍萍大人是例外,他住在京外的陳園,而陛下給了這位院長大人特權,可以夜間入京。

  但只有這一個特例,除了陳萍萍,沒有人可以身無皇命在深夜裡出入京都,只是在范閑執掌監察院後,這個特例又多了一人。

  所以哪怕京都守備元台大營發現了燕慎獨的屍身,逐級上報,終於報到了知曉燕慎獨真正身份的那級將領……大營裡的將領震驚惶恐之下,依然沒有辦法通知京都裡的大人們。

  京都守備統領秦恒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這個消息。

  然後回京述職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的親生兒子,昨天夜裡被人暗殺于大營之中。

  ***

  燕小乙坐在床邊,兩隻腳張的極開,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騎馬所養成的習慣,他的雙眼有些漠然地看著跪在門前的信使,微微偏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爺。」床上的兩名姬妾強抑著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掙扎著起身,為燕大都督穿好衣裳,打水漱洗。

  在這一切的過程之中,燕小乙都保持著一種冷漠的平靜,在熱水盆裡搓揉著的雙手沒有一絲顫抖。

  他自幼精力過人,從軍後更是夜夜無女不歡,家中姬侍無數,便是這京都的宅子裡沒有正妻,卻還留了五名姬妾侍候自己,昨天夜裡風雨之下,這兩名姬妾有些承受不住了。

  燕小乙偏頭看了身旁的姬妾一眼,往常他習慣了暗中驕傲於自己的體力精力,可今日心中卻有些異樣,對這些嬌媚的婦人們感到了一絲厭憎。

  女人,他有很多個,但兒子,他只有一個。

  他平靜地站起身來,在腰上系好黑金玉腰帶,披上擋雪的大氅,行出門去。門外早有親兵與京都守備滿臉驚懼的將領們等候著。

  看著自己心腹抱著的那把長弓與那筒羽箭,燕小乙在馬旁有些失神,縱是如此,自聞訊直到此時,他依然面色平靜,微黑之中帶著堅毅之色的面龐沒有一絲異樣。

  馬蹄聲漸離燕府,府內兩名美姬慘死於床,鮮血浸染了整道翠幔。

  ***

  在親兵們的護衛之下,燕大都督出了城門,來到不遠的元台大營帳內,面色漠然,根本不看前來安撫自己的大營將領一眼,便是急匆匆趕來的秦恒,也被他視而不見。

  他直接入了中軍帳。

  燕慎獨的屍身就擺在帳中,沒有人敢動這具屍體,因為大家都在等著燕大都督親自來看一下。

  燕小乙站在兒子的屍體面前,許久沒有說話,只是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許久之後,他目光微垂,伸手將兒子已然僵直的手掌扳開。

  死人的手掌握的極緊,燕小乙扳的很用力,生生將自己兒子的手指扳斷了兩根。他從兒子的掌心裡取出一樣東西,然後舉至眼前,細細地察看。

  帳外的天光透了進來,從那塊玉珮上輕輕一折,射入燕小乙的眼中,讓他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他認識這塊玉珮,玉珮上有一柄小劍,另一面刻著幾個文字,所以他的心寒冷了起來,旋即又燃燒了起來。

  中軍帳中其餘的將領卻不知道這塊玉珮代表著什麼,秦恒歎息了一聲,上前安撫了幾句,同時表達了秦家對於此事的由衷歉意,一位大都督的兒子在自家控制的大營內被人暗殺,無論如何,秦家都要負上極大的責任。

  燕小乙微微點頭,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緩緩說道:「小侯爺無需多言。」

  秦恒默然,片刻後說道:「請大都督節哀。」

  燕小乙的臉上並沒有哀色,他讓元台大營的正將帶著自己來到了兒子曾經住過的營帳,他單人進去,在那個營帳裡停留了許久。

  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等著他,不敢去打擾他。

  在營帳內與兒子的氣息進行了最後一次交談,燕小乙從營帳後方那個破洞裡走了出來,面色木然,看著雪地上的那幾大攤被風刮的有些散了的血漬,一言不發。

  再次回到中軍帳中,燕小乙看著兒子的屍體,低了低頭,忽然伸手,握住兒子屍體心窩上插著的那根箭,微微用力一拔。

  噗哧一聲,箭枝離開屍體,落入燕小乙的手中,他將這枝箭親手插入親兵背著的箭筒之中,然後轉身對秦恒說道:「燒了吧。」

  馬蹄聲再起,離開了元台大營,往京都駛去。就算他的兒子被人刺殺了,可身為朝廷重將,燕小乙依然要留在京都,這便是權力帶來的不便。

  寒風撲面。

  征北軍的親兵們臉上全是悲痛與憤怒之色,他們在慶國的北疆與北齊人對抗數年,自認有功于國,但沒有想到,居然京都裡有人會敢來暗殺大都督的公子!

  燕小乙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對著親隨冷漠說道:「不是四顧劍,那個殺手流了血,九品。」

  那個玉珮說明了殺手的來路,燕慎獨的實力與那人付出的代價說明了那人的水準。親隨在他身邊騎著馬,說道:「葉重離京之後,京都九品明面上只有數人,如今都督與小范大人回京,便又多了兩人,只是隱在暗中應該還有些,比如監察院。」

  毫無疑問,燕小乙回京後首當其衝的便是監察院一系的勢力,尤其是那日在樞密院之前,范閑向他揮動的馬鞭,更是讓這種隱在暗處的對抗變成了即將爆發的衝突。

  所以燕慎獨的死,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范閑。

  「不是范閑。」燕小乙冷漠說道:「但一定與范閑有關。」

  城門便在眼前,那名負箭親隨擔憂地看了大都督一眼,心想如果真與那位小范大人有關,大都督會怎麼做?難道就在京都裡,一箭射殺了陛下的私生子?

  燕小乙微微眯眼,沒有說什麼,只是咳了兩聲,然後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一絲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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