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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今天,我想講一點關於我們一處的作風問題。」沐鐵皺起眉頭,苦大仇深:「為什麼要有監察院?為什麼要有我們一處?因為朝廷裡有欺瞞陛下、壓榨黎民、陰壞慶律的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樂業,慶律的尊嚴要得到維護,所以,要有一處。」

  眾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來擅長辦案實務,什麼時候也會做這官場文章?只是陛下、百姓、慶律三座大山壓過來,誰也不敢說什麼。

  「……我們是一處,我們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們要做到耳明目聰,為陛下分憂,就要做到步調一致,兵精馬壯,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監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樓閣……」

  「如今我們一處存在什麼問題呢?陛下的指示自然是英明正確的,一處的工作也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贊許過的。」沐鐵話風一轉,陰寒無比說道:「……但是!最近這一年裡,一處出了不少問題,我身為代管主官,當然責無旁貸,明日便會自請處分,但從今日起,一切違反監察院條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處名義,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禮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銀錢的好處。」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絕接受任何舉報。」

  「不准以任何名義,與任何部司的相關官員有日常接觸,如辦案需要宴請,必須事先申報,並且人數下限在三個以上!」

  「加強事務化工作的條理性,加強……」

  「嚴格貫徹監察院條例及相關細則的執行,過去的一年裡,諸位同僚若有什麼不妥之處,請於十日之內向本官說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鐵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下面的一處吏員們卻緊張了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是所謂整風運動,只聽出來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這一年裡掙的好處,以後就再也掙不到了,而且又將重新投身於得罪京官的危險而光榮的工作之中,眾人的臉上不標流露出為難與憤慨之色。

  但饒是如此,他們依然沒有竊竊私語,沒有出言反駁,沒有像六部中的官員那樣沒個官樣兒,雖然面色有些變幻,但依然用極強的控制力站得穩穩當當——陳萍萍一手調教出來的監察院,從根基與本質上講,始終是這天下最鐵打的一支密探隊伍。

  沐鐵的發言完了,范閑站起身來,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笑說道:「有什麼意見,這時候當面說出來。」

  底下一片沉默。

  監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調查人員,與范閑這位天之驕子間的身份差距太大,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反駁什麼。

  范閑笑眯眯著引蛇出洞:「集思廣益嘛。院長大人讓我來一處,也是對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門請我去,我還懶得去咧。」

  這話說了之後,庭間眾吏的心情稍微放輕鬆了一些。傳聞中這位提司大人笑裡藏刀,不過此時還真沒看出來,而且對方出身高貴,又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怎麼會真的精通監察院這些陰穢事兒,此時暫且應了,日後再說,於是紛紛躬身行禮道:「謹遵提司大人令。」

  范閑眉頭微皺,有些不滿意。

  沐鐵隔得近,看得見他眼中的那一絲寒冷,以為范閑是不滿意下屬們顯得不是那麼忠心,心頭著急,趕緊對著站在前排的風兒使了個眼色。這人是他遠房侄子,也姓沐。

  沐風兒見到叔叔使眼色,以為是要自己站出來反對——可他哪裡敢對堂堂提司大人說個不字!心裡害怕不已,雙腿連連顫抖,最後還是念及叔叔一直以來的恩德,將心一橫,將牙一咬,站出隊列後毫不含糊地行了一個禮,說道:「提司大人,雖說一處司職監察京中百官之職,但人情來往在所難免,誰家都會有親戚,像卑職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馬監作事,如果我與他日常不來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鬧不休啊。」

  這話看似俏皮,但場間竟沒有人敢笑出聲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沐風兒今天的膽子會這麼大。

  范閒心裡高興,面色卻是陰沉一片,寒聲斥道:「你當院中條例是坨狗屎,由你怎麼糊臉上!細則中早說得清楚,三代以內親眷經申報登記後,不在此列,你偏要這般說,莫不是有些什麼不妥事?沐鐵,將你這遠房侄子拖下去,處規侍候著!」

  沐鐵歎了一聲,拖著侄兒滿臉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閑冷冷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說道:「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眾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壓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頸之輩,站出來沉聲行禮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們應做之事,但若遇著貴人恐嚇,如何?家中遇著官員刁難,如何?宮中的公公們發話,如何?」

  場間一片沉默,一處辦案,最怕的就是碰見與宮中有關係的官員,因為監察院再強勢,也依然只是宮中養著的打手。

  ***

  范閑滿臉平靜看著他,說道:「報我的名字。」

  五個大字擲地有聲,誰敢刁難恐嚇你們,管他是大臣還是權貴,只管報我范閑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閑確實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就算宮裡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還要流露出幾絲自矜,但若落到實處,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員權貴們,根本沒有誰敢冒著得罪范閑的風險,來欺負他的屬下。

  左手握監察之權,右手握天下之錢,誰願意得罪范閑?

  范閑看著那個出列的官員,有些欣賞,在自己刻意打壓沐鐵之後,他還敢站出來說話,想著此節,他放緩了語速,柔聲說道:「還有什麼看法,一併提出來,我不加罪。」

  那人其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硬著頭皮說道:「下屬以為私人不受錢物,是理所應當之事,但以一處名義收些無妨,一方面與六部各司將關係搞好一些,將來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這些錢物分散之後,也算是貼補一下。」

  范閑看著院中眾人,知道這些人也是心疼這些銀錢,不由冷笑一聲說道:「論起俸祿,你們比同級的朝官要多出三倍,雖然你們不如那些朝官一樣有外水兒,但這本來就是建院之初高薪養廉的本意,有什麼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蘇文茂仗著與范提司相熟些,大著膽子說道:「監察院向來承受官員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處的處境又比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貼補,所以才……」

  范閑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說話,靜靜望著場間這些監察院的密探與吏員,等場間的氣氛已經被壓榨到寂靜無比,才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問朝廷為你們做了什麼,要問問自己為朝廷做了什麼。」

  蘇文茂聞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頭不禁湧起了一絲愧意,一絲敬佩,是啊,一處這些官員們在自己打算的時候,有沒有想想朝廷建立監察院,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頭前出來說話的那位官員,也愣在了原地,這麼多年來監察院的教育薰陶,陳萍萍的訓誡,讓他似乎回到了最開始踏入監察院那時的精神狀態,心頭一熱,握緊右拳喊道:

  「一切為了慶國。」

  「一切為了慶國!」這是場間所有人進入監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須記住的宗旨。

  范閑看著場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來,輕握右拳,心裡說道:「一切為了生活。」

  §卷五 第十二章 新風館

  天空一片陰暗,整個京都都被籠罩在這種陰沉肅殺的氣氛中,秋高氣爽已經不見,那些連綿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沖刷著民宅上方瓦簷裡的灰塵,將地面上的青石板道沖洗得乾乾淨淨,同時也帶來了慶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閑搓著手,坐在新風館的二樓,目光透著窗外的層層雨簾,看著街對面的一處衙門。再往那邊望過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門,兩個衙門比較起來,一處這邊要顯得清靜許多,但是進出的監察院官員面色沉穩,再不似當初的那種模樣。

  整風已經進行了一些天。當然,范閑並不認為僅僅靠喊幾句口號,將條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攏回來,所以暗中的自糾自查與調查一直在進行。在無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職司,同時更加鐵血地將有些官員送到七處受審之後,整個一處的風氣終於得到了有力地扭轉,精密如儀器一般的衙門終於開始有效地運轉起來。

  范閑沒有習慣在一處坐堂,所以拒絕了沐鐵騰出房間來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處的對門,京中有名的新風館二樓,包下了一個臨街安靜的房間,天天就是坐在這裡吃些小食,打發一下時間,同時也可以保證,如果一處有事的話,自己可以馬上反應過來。

  他的身前桌上擺著一格蒸屜。約摸兩個手掌大小的蒸屜裡,放著獨一個包子,由此可知這個包子滿皮大餡十八個褶,個頭也確實不小,白生生的面裡透著股欲洋溢而出的鮮美油意,讓人看著就有些眼饞。他對著包子輕輕吹了一口氣,用筷子將包子褶彙聚成的龍眼撥開,露出裡面的新油肉湯來。

  范閑拿了一管麥秸,偏頭問道:「喝不喝湯?」

  「燙。」

  范閑笑了笑,用筷子將那眼戳開,挑開裡面被湯汁泡了許久已然入味的肉餡兒,用小碟子接著,放到自己身邊那人的碗中,哄著說道:「大寶最乖,這湯燙,肉可不燙,不過還是要多吹吹。」

  大寶很聽話,鼓著腮幫子,對著碗裡的肉拼命地吹著——虎!虎!虎!

  自從岳丈大人辭官歸鄉之後,林府便變得冷清了起來,范閑在北齊的時候,大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范府裡呆著。他回來後,好些天沒有發現大寶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問了婉兒才知道,原來是想著他剛剛回國,所以把大寶送回了林府。范閑聽到這話後有些不高興,雖然說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林府肯定不敢刁難,但那些府裡的下人是最能刁鑽使壞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兒的幾個遠房兄弟在照看著,怎麼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處之後,連著忙了許多天,竟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情。趁著今兒個下雨,京都無事,他喊鄧子越將大寶從林府裡接了出來,與他一道坐在新風館裡,嘗嘗這家食館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會兒一路回府。

  「別吹了,可以吃了。」范閑呵呵笑著望著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為什麼,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大寶,特別聽范閑的話,趕緊低下頭去,一口將那粒肉餡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樣,也不知道他嘗出味兒來沒有。

  范閑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鄧子越坐在另一桌,看著這一幕,心裡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跟著范閑的啟年小組一共三十幾個人,攏共分成四班,對他進行貼身保護,而鄧子越接了王啟年的職司之後,更是對范閑寸步不離,所以這些天范閑做了些什麼,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著的這位提司大人,還真是一個讓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頓一處風氣之後,竟是許久沒有下具體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這新風館裡吃好菜,聽小曲兒——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夠對自己的癡呆大舅哥如此上心,這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有些佩服。

  樓下蹬蹬蹬蹬響起一陣腳步聲,鄧子越馬上從閑思裡醒了過來,手掌緊緊握著腰畔樸刀,雙眼如鷹,盯著樓梯處。

  來的人是沐鐵,這些天他天天在處裡負責糾查的工作,要審核那些有疑點的下屬,同時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氣,還要處理范閑暗中交待下來的那項任務,竟是忙得連逛樓子的時間都沒有,雙眼深凹,黑黑的臉上現著一絲不健康的灰暗。

  沐鐵將頭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開雨衣,隨手扔在房間門旁的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筒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的,但很明顯可以防水,因為他從裡面抽出來的紙卷沒有被打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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