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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給你半個時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裡有院務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洩露的人,我要見到一處所有的職員。」

  范閑一掀身前長衫下擺,便在椅子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沐鐵討好地將茶碗遞到他的手上,有些垂頭喪氣說道:「我這就去。」他知道這位小爺實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對方手上,只好認真做事,希望能減少一些對方對自己的厭惡感。

  「你不要親自去,這麼點兒小事。」范閑收回手,喝了口茶,發現已經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鐵趕緊伸手準備去換,范閑盯了他一眼,將茶碗放在身邊乾淨無比的桌子上,說道:「你跟我進來,有些事情和你說。」

  沐鐵趕緊安排手下去將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處職員全喊回來,自己卻是趕緊跟著范提司去了後院。看著范閑邁步進了自己剛出來的那個房間,心裡又是一陣緊張。

  范閑皺著眉頭,看著門檻下的那粒翡翠麻將子兒,說道:「果然是監察院裡權力最大的衙門,居然麻將都是翡翠做的。」

  沐鐵汗流浹背解釋道:「是假翡翠,這個不敢欺瞞大人,這是大前年內庫新製成的貨色,像翡翠卻又摔不碎,當年給八大處一處分了一副,一處的這副一直擺在衙門裡,沒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時……沒什麼院務,所以偶爾會玩一下……卑職慚愧,請大人重重懲處。」

  范閑搖了搖頭、說道:「那個呆會兒再說,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監察院一處,隱匿痕跡的功夫卻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們就是在這裡打的麻將?既然都收了,怎麼門檻下還有這麼一顆?」

  沐鐵抹了抹額角的汗,知道這是先前自己用來砸自家侄子的那顆麻將子兒,那些沒長眼的下屬收拾屋子的時候,一定是將這顆遺忘了。

  范閑坐了下來,看著他說道:「你說說你這官是怎麼當的?院務荒馳也罷了,沒事兒打打麻將也不是大罪……」

  沐鐵心頭微動,心想原來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時,忽聽得啪的一聲巨響!他嚇得不淺,畏畏縮縮地看著范提司。

  范閑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將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這次只是發出極大的聲音——寒聲怒斥道:「先前看著那筐魚,才知道你們竟然敢收各部的好處,你還要不要命了?如果讓院裡知道了,只怕內務處第一個剮了你。」

  沐鐵趕緊跪在他的面前,卻是半天囁嚅著,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心想一筐魚也不是什麼大事。

  范閑寒聲罵道:「是不是覺得一筐魚並不算什麼?但你要知道院子裡的鐵規矩,尤其這一處監察京中百官,你與那些朝臣們玩哥倆兒好,將來還監察個屁?」

  范閑一向是個看似溫柔的人,但溫柔之人偶爾發怒,話語裡的淡淡寒意壓迫感十足,讓沐鐵心頭大懼。

  范閑著著面前跪著的這位官員,心裡其實難免有些失望與意外,不止是對自己即將接手的一處,也是單單針對面前這個人。

  「起來吧。」

  其實依照院內條例,上下級之間完全不用這般森嚴,只是沐鐵知道此時的態度一定要擺得端正些,而且他與范閑畢竟是有些淵源,聽到范閑發了話,他才敢直起身來。

  范閑看著他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唇如薄鐵,面色深黑,不由皺了皺眉,說道:「整個京都,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

  沐鐵心頭一黯。去年調查牛攔街的時候,曾經很冒昧地前往范府問話,當時范家還不及如今的火熱,但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亮明瞭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傳說的提司,這本來是一次極難得的機遇,自己以為會少奮鬥許多年,但沒有想到最後卻是便宜了王啟年的那個半小老頭兒。

  「這一年裡,你也幫了我一些事情。」范閑眯著眼睛說道:「按理講,你應該多走走我的門路,但你沒有,這我很高興,以為你是位篤誠之人,只是沒想到一年的時間裡,你竟然變了這麼多,從當初那個拍上司馬屁都有些彆扭的老實人,變成了如今只知道渾噩度日,學會了變臉的老油條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這四個字,讓沐鐵對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雖然自己不如王啟年與提司那般親熱,也沒有指望能夠單獨負責一大片行路,但是這一年的時間裡,自己從當初的七品僉事被提成了從五品的主簿,用屁股想,也是面前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作辯解,只是沉聲道:「請大人看下官以後表現。」

  范閑注意到他將卑職換成了下官,腰杆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讚賞之意,說道:「這樣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賦,別老念記著王啟年的做派。你做回當初那個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會誤了你的前程。」

  ***

  風雨之後又是晴,晴後又是風雨,沐鐵看著面前的提司大眾,心想這位爺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剛過去的夏天。只聽著范閑沉聲問道:「說說,這一處怎麼爛成這樣了?院裡其他幾處我也去過,簡直不能比,別處的院吏無不謹慎自危,兢兢業業,別說打麻將了,就連出個恭都是緊跑慢趕,還得行路無風……看看你這兒!跟菜市場有什麼區別?」

  沐鐵此時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緊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諱什麼,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一處之所以變成這樣,屬下自然難辭其咎,只是這一年多來,一直沒有個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來。」

  范閑對這件事情很清楚。當初的一處頭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陽方面,將言冰雲的情報透了出去,直接導致了言冰雲在北方被捕,後來院中自查,朱格事敗,就在密室裡的院務聯席會議上自殺身亡,這是監察院建院以來很聳動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處便一直沒有頭目,一方面是陳萍萍想等言冰雲回國,二來,自然是因為這個位置確實很敏感,暗中監察京中百官,這種權力如果用起來,可以獲得太多的利益,當時院中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所以一直拖著了。

  「就算沒有大人管理,但條例與各處細文一直都在,為什麼沒有做事?難道院中一直沒有訓斥你們?」他有些疑惑問道。

  沐鐵其實也有些不解,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大人說條例俱在……但是要一處做事,總要院中發文才行啊,沒有頭目說話,我們這些普通官員,總不好自己尋個名目,就去各侍郎學士府上蹲點去。」

  范閑一怔,怒道:「二處難道這一年都沒有送情報過來?」

  「送倒是送了。」沐鐵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慶律,三品以上的官員,我們沒有資格自行調查,總要請旨,至少也要院長下個手批。」

  范閑無奈何道:「三品以上你們暫時不能動,三品以下呢?」

  沐鐵應道:「大人,不敢瞞您,其實一直以來,一處雖然名義上是院裡最要害的一個部門,但實際上卻一直都是最無能的一個部門,原因也很簡單——二處三處都只是和情報、毒藥、武器這些死物打交道,五處六處司責保衛,七處只和犯人打交道,八處只和書籍打交道。八大處裡,只有一處與四處是與人打交道的部門,而四處的精力主要在國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員,哪裡敢和四處的人較勁兒?隨便覓個由頭,也就將那些縣令撤了,誰敢二話?」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不自禁地帶了一絲自嘲:「也就是咱們一處,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風光,實際上打交道的對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論身份他們比咱們尊貴,論地位,更不用提——京官們看在欽命大慶朝監察院一處的牌子上,對咱們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處,都不會忘了咱們一份。但真要較起勁來……他們也不會怕咱們。」

  范閑心想這不對啊!前世哪裡聽過這麼窩囊的錦衣衛?——「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權,獨立調查權,他們怕你才會討好你,怎麼還敢和你較勁?」

  沐鐵自嘲說道:「大人,那些官員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師呢?這些官員們早就織就一張大網,遍佈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們查出證據來了,也不好往上報。」

  范閑眯著眼睛,問道:「為什麼?」

  「很簡單,一處的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裡生活的。」沐鐵歎了口氣說道:「雖說俸祿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裡的親戚總還要尋些活路,在各部衙門裡覓些差使。就算不和這些官員打交道,你就算去賣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個書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讓你這菜攤擺不下去,用的理由還深合慶律,你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至於那些與宮中有關係的,更是正眼都不會看我們,就像燈市口檢蔬司的戴震,眾所周知的貪官,可我們卻不能動手……為什麼?因為宮中的戴公公是他的親叔!」

  「自從朱大人自……畏罪自盡之後,一處沒有個打頭的,下面的這些官吏,更是不會輕易去得罪京中官員了,誰沒有個三親四戚?都在官場上,總要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

  沐鐵自愧說道:「不怕大人動怒,下官這一年裡也是存著個明哲保身的念頭,除了院中交待下來的大案子,基本上沒有查過什麼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沒有一顆虎膽,實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實在太多了。」

  范閑沒有說什麼,平靜說道:「以後就這樣和我說話,整風,首先整的就是不務實事,只知逢迎上司之風。」

  沐鐵聽著整風這名詞新鮮,卻無來由地一陣害怕,趕緊向大人請示。一番言語,范閑面無表情地如是說著,沐鐵面露崇拜地如是聽著,又害怕自己忘了,於是磨墨奮筆抄寫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到鄧子越輕輕敲了敲門,稟報道:「大人,人來齊了。」

  ***

  監察院一處,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員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員,除卻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釘子」,能來的基本上都來齊了,佔據了一處後院的一整塊平坪,各自已經理好了衣裝,肅然而立,等候著提司大人的訓話。

  范閑坐在眾人面前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的想法,看著這些人微微點頭,發現一年多的散漫並沒有完全磨礪掉這些人身上的肅然氣息,在他們的身上還能嗅到一絲絲監察院密探們應有的陰鬱味道,對於這一點,他比較滿意。

  沐鐵佝著身子,湊在他的耳邊說道:「一處比較特殊,密探不密,這裡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還隱藏著,釘子的名錄保存在院子裡面,不能調閱,大人如果要查看,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和院長的手令。」他想到范閑的身份,頓了頓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長手令,但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呆會兒我就去寫去。」

  范閑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後,笑著說道:「不用了,從今天起,我兼管一處,如果要寫報告,我會讓人寫。」

  沐鐵身子一僵,本以為范提司只是來巡查,沒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處!但一想到日後可以與大人一同工作,親近起來也更加容易,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

  坪上沉默了許久,范閑一直沒有說話,而那上百名一處的成員也一直保持著標槍般的姿式站立著,雖然不是軍人,但齊刷刷的黑色,看著還是極為養眼,有一種雨天蘇格蘭場的感覺。

  很久以後,范閑才站起身來輕聲開口:「我是范閑,從今日起,便是你們的主官。」

  大多數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聽說這位聲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來一處任主官,眾人在微驚之餘,更多的卻是高興。畢竟朱格死後,一處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難以開展,就連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領頭,院中其餘七個處,誰還敢推搪誤事?京中的各部衙門們,只怕暗底下遞來的好處會更多了。

  但范閑接下來的話,卻讓眾人感到一陣陣寒意。

  「本官知道你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范閑笑眯眯地說道:「從今以後,再也不能這麼過。」

  丟完這一句很簡單的定論,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看沐鐵一眼。

  沐鐵站起身來,咳了兩聲,極有威嚴地看了眾下屬一眼,說道:「今天召集大家前來,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話兒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託,講幾句話,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擬定的,請諸位同僚認真聽。」

  院間眾吏肅然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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