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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半晌之後,二皇子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擱回盤子裡,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請的客人已經來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翹,綻出一絲有些羞澀的笑容。

  范閑心頭一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二皇子靜靜看著站在身前的范閑,忽然開口問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時坐在旁邊,微笑飲著茶,沒有幫范閑說什麼話。范閑也是回以溫和一笑,對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禮:「皇子在上,不行禮,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范閑,說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閑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須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將沾了些葡萄計水的右手隨意在自己的青色綢衫上擦了擦,說道:「這船上只有我與弘成兩兄弟,再加你一個妹夫,哪裡有殿下臣子的。」

  范閑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去世子李弘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這位二殿下喜歡玩名士感覺,自己雖然不擅長,但是坐轎子總是會的。

  其實兩人先前這幾句對話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意思,但范閑感覺還是很奇妙,因為二皇子說話的語速特別的緩慢,而且每次開口的節奏總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對話之時,總感覺對方說話有些突然的感覺。而且范閑更覺有趣的是,自己越看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這種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他很肯定,不是因為婉兒的關係。

  「這花舫是我出錢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熱切于知道范閑對於這座花舫的感覺。范閑苦笑一下,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佈置,發現不論格局還是角裡的青盆,抑或是斜向裡掛著的書畫,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個書房,不由搖頭笑道:「殿下這花舫清靜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淺淺一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清靜好。」

  范閑忽然覺得這種對話實在有些無聊和艱難,正準備將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就已然聽著靖王世子的話適時響了起來。

  「我說,你們兩個人能不能不要說話這麼累?」李弘成笑著打著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對范閑說道:「瞧見沒?不要以為我們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無趣的人,再說了,你如今已經和婉兒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後得多走動走動才是。」

  李弘成搶在范閑之前取笑道:「我們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動起來,也是會出危險的。」

  三人都知道,這說的是數月前范閑赴二皇子宴請路上,在牛欄街被北齊刺客刺殺之事。三人互視一眼,想到數月前數月後這種種過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聲一畢,那件事情大約也就算揭過了。范閑苦笑著說道:「二殿下雖然擺的不是鴻門宴,但要吃飯卻要冒這大危險,確實可怕。」

  二皇子與李弘成聽著鴻門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臉上卻掩飾得極好,他們自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但礙於自身尊貴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詢。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別叫殿下了,你就跟著婉兒叫我二哥吧。」

  范閑面色不變,心裡卻感覺有些麻煩,這關係要拉的太近……似乎總有些問題。似乎猜到他在擔心什麼,二皇子雙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著笑道:「凡事不用太過謹慎,婉兒是宮裡的寶,你要記著,你如今多了一個大哥,還在西邊騎馬玩,我這個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裡編書,至於太子三哥,你更要多親近才是。多些親戚,難道就讓你如此煩惱?」

  范閑笑了笑,心想這些皇家親戚,當然都是大麻煩的根源,應道:「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稱殿下,確實感覺有些失禮。」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問問婉兒,她是怎麼叫我的。」

  ***

  寒暄畢,宴席開,桌上盡是一些時令鮮蔬和精巧小菜,范閑吃得倒是極開心。他早已擬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後,便已經將心神放開,席上三人隨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賢遺作,倒也相談甚歡。

  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貴妃影響,對於文學之道深有研究,與范閑一唱一和頗為相得,李弘成在旁卻說些脂粉間的妙聞,少不得還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當年的輝煌戰績,男人間的話題一起,二皇子雖然和范閑不便搭話,但氣氛卻成功地活絡了起來。范閑卻是一味藏拙,只是講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見聞罷了。

  一席飯畢,二皇子與范閑各有所得,微笑告別。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個椅子上,這大半晌的時光,他竟然是保持著這個姿式一動未動,他看著范閑與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門口,才輕聲歎了口氣。

  「殿下看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親屬的門徒恭敬詢問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妹夫太過小心謹慎了,哪有半點兒慶國人骨子裡數十年間養成的驕傲狂縱,說實話,真懷疑那次殿上夜宴發詩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見著的這人。」

  說完這句話,他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門徒一見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極其重要的國家大事,不敢打擾,趕緊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

  許久之後,二皇子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裡一陣迷惘,其實他哪裡在想什麼國家大事,只是還在思考范閑最開始說的「鴻門宴」,他自小跟著母親誦讀經典,但依然沒有記起來這「鴻門宴」是個什麼典故。

  「妹夫果然學識廣博啊,看來得回去查書去。」

  二皇子白齒一併,將嘴裡噙著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無比。

  §卷四 第六章 河畔新絲令人倦

  范閑騎在馬上,屁股被硌的有些不舒服,微笑想著先前那位二殿下,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他自然清楚,這第一次見面正是所謂交淺言不能深時,至於什麼內庫之類的事情提也不需提去,只是見個面罷了。

  他撥去迎面那枝嫩青河柳,問著身邊的李弘成:「今兒二殿下就是想見見我?」

  李弘成笑答道:「他是你的仰慕者,恰巧你又娶了晨郡主,所以他借著看妹夫的名義,想看看一代詩仙究竟是什麼模樣。」

  范閑一怔,哪裡想到竟是這麼個由頭,連連苦笑搖頭,半晌之後忽然歎息道:「為何我看這位二殿下總是很眼熟?」

  李弘成與他相交數月,早知道他骨子裡強硬,表面上溫和,但除了偶爾發瘋之外,倒是勉力保持著沉穩的模樣,此時見他有些失神,不由納悶道:「你應是沒有與他見過面才對。」

  范閑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二皇子雖然生得清秀,但是畢竟不是林妹妹,自己也不好龍陽那口,怎麼對對方如此念念不忘,不由微羞笑了出來。

  此時李弘成正好奇看著他,見他抿唇一笑,忽然間怔住了,呆呆望了半夭,才喃喃應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覺著看二殿下眼熟了。」

  范閑睜大眼睛,好奇問道:「為什麼?」

  李弘成做出習慣嘔吐的表情:「因為你們兩個有時候都喜歡像娘們兒一樣羞答答的笑。」

  范閑一愣,趕緊斂了唇角笑容,苦臉說道:「就這樣?」

  李弘成看著范閑清美的臉,忽然間一陣惡寒,說道:「你們兩個人身上的氣質也有些相像,確實很像娘們兒。」

  「扯蛋。」范閑哭笑不得,旋即心中一動,也許……那位二殿下真的與自己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吧,他搖搖頭,趕走某樁盤在他心頭的驚天疑問,再次微微一笑,再噁心了世子一把,才一揮馬鞭,催馬往京城裡奔去。

  一路沿河而行,馬行急速,春風撲面而來,河畔的青青楊柳也撲面而來,范閑懶得去躲,自將霸道真氣運到臉上,全充個厚臉皮,將那些楊柳震開,縱馬快活。

  不一時,他便將世子與侍衛甩開了一段距離,馬兒有些累,漸漸緩了下來。范閑坐在馬上,下意識扭頭往水面望去,只見自己已經繞了一段路,來到了花舫很集中的地方,遠處有一座花舫已經蒙灰,很頹涼地靠在岸邊,與河中的嬌人恩客,結彩妓船一比,更顯淒慘。

  范閑微微眯了眯眼睛,猜到那一定是司淩婦人的花舫,這艘花舫上曾經有京都裡最紅的女子,也是京都最紅火的所在,如今卻已經成了這個模樣。看到眼前一幕,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如今還在監察院大牢裡淒苦度日的司理理,待春闈之後,慶國朝廷就會放司理理回北齊,而自己居然也湊巧是這次的主辦人,不知道再次見面時,會是哪般模樣。

  當初在大牢裡用迷藥,用言語,用心理攻勢,才從那個女子嘴裡詐出了刺殺自己的幕後主使是吳伯安,而自己當初曾經答應過放了她,還曾經發了個極毒的誓。本來范閒事後根本不準備認賬,沒想到後來事情竟然會轉變成這種模樣。

  他的唇角微微一綻,又如李弘成所說的那般,極溫柔地笑了起來,心道也算自己應諾吧。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弘成也甩開侍衛,單騎跟了過來,兩匹馬同時停在了水畔,靜靜望著湖裡的太平盛景,偶爾一瞥那處衰敗的所在。

  一會兒之後,李弘成輕聲說道:「你打郭保坤的那天夜裡,就是在那個花舫上和我喝酒。」

  范閑笑了笑,說道:「我們還在那個花舫上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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