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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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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宮中編撰郭保坤,今日也有資格坐于席上。但很明顯他的這番說話,事先太子並不知情。所以太子和范閑一樣,都眯著眼睛,看著郭保坤那張隱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范閑感覺到了危險,微微笑著。 此時聽得莊墨韓又咳了兩聲,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禮後輕聲說道:「老夫身屬大齊,心卻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願傷了兩國間情誼,但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陛下的臉色也漸漸平靜起來,從容道:「莊先生但講無妨。」 陛下說話的同時,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張嘴欲言,複又收回。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宮殿之上無比安靜,不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文學大家,會說出怎樣驚人的話來。 「這詩前四句是極好的。」 §卷三 第三十章 千古風流 聽著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這首詩自春時出現在京中,早已傳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讀著不舒服之外,眾多詩家向來以為此詩全無一絲可挑之處,但精華卻在後四句,不知道莊墨韓為何反而言之。 只聽莊墨韓冷冷說道:「之所以說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為後四句不佳,而是因為……這後四句,不是范公子寫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譁然,然後馬上變成死一般的寂靜,沒有誰開口說話。 范閑假意愕然,卻明白了許多事情,倒是平靜了下來,酒醉後的身子斜斜待在幾上,滿臉微笑看著莊墨韓。 幾個月之前,林婉兒就說過,宮中有人說自己這詩是抄的,當時自己並不在意,但沒料到卻是今日爆發。郭保坤挑起此事,顯然是得了某位貴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後,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便是所謂文字上的名聲,若她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了,在這樣一個極重文章德行的世界裡,自己只有主動退婚的份。 范閑聽莊墨韓念了前四句後便心下大安,看莊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長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如果想指證自己抄襲,莊墨韓只有靠自己的學問與清名壓人,僅此則已。 只是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說動一向名聲極佳的莊墨韓,千里迢迢來做小人的。 *** 許久之後。 陛下的眉頭皺了起來,要知道抄襲一說,可是極嚴重的指責,如果莊墨韓沒有什麼憑仗,斷不敢在慶國的皇宮裡如此說三道四。 「空口無憑。」一直坐在范閑身邊的禮部侍郎張子乾微笑說道:「莊墨韓先生一代大家,學生少時也常捧著先生所注經書研習,天下間,自然無人敢懷疑先生說話。但是事涉抄襲,或許先生是受了小人蒙蔽。」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坤,並不如何忌憚表露自己所說小人是誰。 莊墨韓抬起頭來,滿是智慧神彩的雙眼裡,飄出一絲複雜的情緒:「這詩後四句,乃是家師當年游於亭州所作,因為是家師遺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於心頭數十年,卻不知范公子是何處機緣巧合得了這辭句。本來埋塵之珠能夠重見天日,老夫亦覺不錯。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為老夫不取,士子看重修心修德,文章辭句本屬末道。老夫愛才如命,不願輕率點破此事,本意來慶國一觀公子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勝。」 范閑險些失笑,心想無恥啊無恥,但旁人卻笑不出來,殿前的氣氛早已變得十分壓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說范閑今後再無臉面入官場上文壇,就連整個慶國朝廷的顏面都會丟個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莊墨韓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懷疑之心。更何況莊墨韓說是自己家師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師重道之心,等於是在拿老師的人品為證,誰還敢去懷疑? 眾官在內心深處已經認定范閑這詩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厭惡,但是總不能由著這種事情變成事實,畢竟事涉慶國朝野顏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淵閣大學士舒蕪,一陣尷尬之後,舒大學士為難站了起來,先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見過老師。」 這位舒大學士嘗遊學于北齊,受教于莊墨韓門下,故而以師生之禮相見。他此時早就信了莊墨韓所言,范閑那首詩是抄的,但在陛下嚴厲目光之下,卻不得不站起來替范閑說話:「老師,范公子向有詩才,便說先前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極,若說他來抄襲,實在很難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這時莊墨韓也已經坐了下來,又咳了兩聲,溫和說道:「舒蕪,莫非你是懷疑老夫是在盜用先師之名。」 舒大學士大汗淋漓,連道不敢,再也顧不得皇帝陛下的陰冷眼光,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此時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說莊墨韓乃是無師無父的無恥之徒,誰也不敢擔這個名聲。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是淑貴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歡這個莊墨韓,所以冷冷說道:「慶國首重律法,與北齊那般孱弱模樣倒有些區別,莊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證據才是。」 眾臣都聽得出來陛下怒了,萬一莊墨韓真的指實了范閑抄襲,只怕范閑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莊墨韓微微一笑,讓身後隨從取出一幅紙來,說道:「這便是家師手書,若有方家來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著范閑,同情說道:「范公子本有詩才,奈何畫虎之意太濃,卻不知詩乃心聲,這首詩後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經歷,又如何寫的出來?」 殿內此時只聞得莊墨韓略顯蒼老,而又無比穩定的解詩之聲:「萬里悲秋,何其涼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師風燭殘年之時獨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滿目蒼涼……范公子年歲尚小,不知這百年多病何解?」 莊墨韓越說,眾人愈發覺得這樣一首詩,斷斷然不可能是位年輕人寫得出來。又聽著莊墨韓的聲音再次悠悠響起:「繁霜鬢乃是華髮叢生,范公子一頭烏髮瀟灑,未免強說愁了些。」 *** 莊墨韓最後輕聲說道:「至於這末一句潦倒新停濁酒杯,先不論范公子家世光鮮,有何潦倒可言,但說新停濁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師為何如此說法吧。」他看著范閑,眉宇間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師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飲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慶國諸臣終於泄了氣,那幅紙根本不需要了,只說這些無法解釋的問題。范閑抄襲的罪名就是極難逃脫。 便在此時,忽然安靜的宮殿裡響起一陣掌聲!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閑忽然長身而起,微笑看著莊墨韓,緩緩放下手掌,心裡確實多出一分佩服,這位莊先生的老師是誰,自然沒人知道,但是對方竟然能從這首詩裡,推斷出當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當世文學第一大家的稱號。 不過范閑知道對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紙只怕也早做過處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脫塵的臉上多出了一絲狂狷之意,醉笑說道:「莊先生今日竟是連令師的臉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讓先生不顧往日清名。」 旁人以為他是被揭穿之後患了失心瘋,說話已經漸趨不堪,都皺起了眉頭。皇后輕聲吩咐身邊的人去喊侍衛進來,免得范公子做出什麼聳動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卻是冷冷一揮手,讓諸人聽著范閑說話。 范閑踉蹌而出,眼中盡是好笑譏屑神色,高聲喝道:「酒來!」 後方宮女見他癲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卻一直為范閑覺著不平,從後方抱過個約莫兩斤左右的酒罈,送到范閑的身前。 「謝了!」范閑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壺封泥,舉壺而飲,如鯨吸長海般,不過片刻功夫便將壺中酒漿傾入腹中,一個酒嗝之後,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得極多,此時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紅潤,雙眸晶瑩潤澤,身子卻是搖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蹌走到首席,指著莊墨韓的鼻子說道:「這位大家,您果真堅持這般說法?」 莊墨韓嗅著撲面而來的酒味,微微皺眉說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傷。」 范閑看著他的雙眼,微微笑著,口齒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莊先生指我抄襲先師這四句,不知我為何要抄?難道憑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贏得這生前身後名?」 生前身後名五字極好,便連莊墨韓也有些動容,他心系某處緊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礙平生清明,刻意構陷面前這少年,已是不忍,緩緩將頭移開,淡淡道:「或許范公子此詩也是抄的。」 「抄的誰的?莫非我作首詩,便是抄的?莫非莊先生門生滿天下,詩文四海知,便有資格認定晚生抄襲?」 看莊墨韓手指輕輕叩響桌上那幅卷軸,范閑冷笑道:「莊大家,這種伎倆糊弄孩子還可以,你說我是抄的令師之詩,我倒奇怪,為何我還沒有寫之前,這詩便從來沒有現于人世?」 莊墨韓似乎不想與他多做口舌之爭,倒是范閑輕聲細語說道:「先生說到,晚生頭未白,故不能言鬢霜,身體無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鬧事,擬把今生再從頭,你不知我之過往,便冤我害我,何其無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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