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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宴過片刻,范閑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原因,不停地喝著酒。這些酒漿頂多算黃酒一類,度數不高,喝著酸酸甜甜,范閑沒覺得如何,但在旁邊諸官的眼中,這少年喝酒的模樣,著實有些動物兇猛。就連禮部侍郎張子乾都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不要喝多了。萬一殿前失儀,那可是大罪。」

  聽到范大人三個字,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這裡並不是流晶河上,而是在莊嚴深宮之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個臣子。范閑心頭微笑,卻是真氣逆運,將酒意逼至臉上,眼眸裡頓時多了一絲迷離之意,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敢瞞老大人,小侄實在是緊張,還不如趕緊飲些酒,也好放鬆一些。」

  張子乾看著他醉態初顯,似乎聽不清自己說話,只好搖頭苦笑道:「宰相大人稱病不來,你那父親偏生也不來,卻將你這小子交給我管,如果真喝得爛醉如泥,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對面北齊使團這些天,可著實被鴻臚寺的那些外交官員們為難慘了,此時見到范閑模樣,不由相視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這些天雖然范閑身為副使,一直沉默不語,但使團眾人卻是深為厭惡那張漂亮臉上時刻流露出來的蔫壞,北齊在慶國京都依然有不少探子,當然知道,慶國鴻臚寺此次之所以如此厲害,全是因為這個叫范閑的副使在背後出的壞主意,至於出的什麼壞主意,卻沒有人知道。

  如今兩國談判已成,雙方皇族已經畫押,肯定是無法再反悔了,北齊使團心裡卻依然有著大疙瘩。看著范閑醉態,長寧侯陰險一笑,站起身來,對著高處恭敬行禮道:「陛下,這些日子雙方談判辛苦,貴國鴻臚寺眾屬也是辛苦,不知外臣可否敬諸位鴻臚寺官員一杯,以證兩國情誼。」

  長寧侯發話之時,東夷城使團坐在他們旁邊,自然也將范閑的醉態看在眼裡,知道北齊人想做什麼,只是冷眼旁觀著,卻沒有湊熱鬧。

  龍椅太高,皇帝陛下與皇后似乎沒有看清楚場間的暗流,也自然不會注意到范閑,呵呵一笑允了。太子也湊趣道:「長寧侯自然是要盡興才行,所謂場上對手,場下也是朋友……當然,酒桌之上,就只是對手了。」

  太子其實只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談吐,但這談吐實在一般,而且他不清楚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倒是愁壞了坐在下方的鴻臚寺眾官,這些天的談判裡,大家早已經把范副使當作了自己人,怎麼能讓北齊人將范副使灌醉,但是雙方坐得遠,根本沒法子幫忙去。

  范閑微笑與北齊使團飲著酒,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最近幾天,長公主管理的那些商會開始對澹泊書局下手了,提紙價壓書價,簡簡單單的兩手,就讓范思轍和七葉掌櫃非常鬱悶,但他知道,對方真正的手段應該在後面。而他今天的手段,正好需要酒漿的幫助。

  不醉酒難,裝醉酒更難,這是范閑第一次宮廷賜宴時最強烈的感覺。北齊那邊也不行了,八個使臣倒了六個,最後連長寧侯都不再顧著自己身份,結果壯勇犧牲,半掛在范閑的胳膊上。

  直到此時,一直與皇后和莊墨韓大家輕聲交談的皇帝陛下,唇角微綻笑道:「宮裡,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那位莊墨韓一直沉默著,只是偶爾在慶國皇帝陛下發問的時候才會輕聲回答幾句,擺足了一代名士的派頭。此時順著陛下的眼光望去,似乎也才剛剛發現那邊的嘈雜,看看那個正抱著北齊長寧侯灌酒的漂亮年輕人,好奇問道:「那位年輕的大人,就是詩家范公子?」

  這位名噪天下的文學大家,似乎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傳說只憑三首詩,便成功贏得詩名的少年才子,竟然是個好酒狂徒。

  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微微惱怒,提高了聲音喊道:「范閑。」

  整個宮殿裡的人,其實大半個耳朵都在仔細聽著龍椅上的動靜,生怕有一時不查。所以當皇帝陛下發話之後,偌大一座宮殿頓時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除了那個叫范閑的年輕大人,依然在不停地嚷著:「飲勝!飲勝!」

  那似乎是南方的某種說法,看來小范大人真的喝多了。

  「范閑!」看見那小子喝醉了,太子也忍不住壓著怒意呵斥了一聲。畢竟任范閑為副使是東宮的建議,也正因為此事,范閑今日才有入宮的資格,范閑丟臉,在太子的心裡,自己也不怎麼光彩。

  似乎察覺到宮殿裡的氣氛有些安靜得怪異,范閑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亂地四處掃了一掃,但漂亮的臉上卻透著一份酒後的灑脫狂意。

  「誰喊我呢?」

  朝中凡是與范家宰相家交好的大臣們,聽見這小子的回應,都恨不得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後塞進馬車,趕緊扔回范府去。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聽見這聲只有在酒樓上才有的應答後,卻似乎並不怎麼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是朕在喊你。」

  聽見朕在個字,不論是真醉還是裝醉的人都要醒過來,范閑也不例外,趕緊躬身行禮:「臣……臣罪該萬死,臣……喝多了。」

  他這一松手臂,一直被他挽著的北齊長寧侯醉醺醺的就癱軟了下來,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慶國官員見敵國談判長官摔得如此狼狽,唇角泛起微笑,十分得意。北齊使團唯一沒有喝醉的兩個使臣,趕緊將長寧侯扶回座位,自有宮女體貼送上醒酒湯。

  皇帝陛下斥道:「朕當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個殿前失儀之罪。」

  范閑勉力保持著躬身的姿式,苦笑著分辯道:「臣不敢自辯,不過有客遠來,不亦樂乎,不將北齊的這些大人們陪好,臣身為接待副使,不免是職司沒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側身對皇后說道:「這還是不敢自辯,若他自辯,只怕還會說……是朕讓他喝的,與他無尤。」

  皇后知道陛下一向最疼愛晨郡主那丫頭,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屋及烏,微微一笑,既不為范閑說好話,自然也不會傻到出言斥責。

  「范閑。」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喚出他的名字,眾官豎耳聽著,內心深處卻品咂出來了別的味道,看來范家與皇室的關係,果然不一般。

  只聽陛下淡淡說道:「你范家與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只是個晚輩罷了,且不論君臣,當朕說話之時,你還是得把你那張利嘴給閉著!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在酒樓上那番胡謅言語,小小年紀,真以為嘴皮子利索些,便將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裡。」

  明是貶斥,暗中卻是呵護有加,群臣群使哪有傻瓜,會聽不明白。

  果不其然,只聽得陛下輕聲說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誼永固。范閑你向有詩名,不若作詩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紛紛附和,知道陛下是給范家一個顏面,看來陛下靈機一動,想借今日廷宴之機,讓諸臣知曉,這范氏子,這位八品協律郎,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陛下是要給范氏子一個出頭的大好機會,只是小范大人此時喝得半醉,恐怕會浪費這個機會,真是可惜。

  范閑酒意上誦,確實有些迷糊,但這番殿前對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對著龍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會些酸腐句子,哪裡敢在一代大家莊墨韓老先生面前獻醜。」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莊墨韓,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絕對不僅僅是給范氏子一個露臉的機會而已,而是借此機會,要向天下諸國萬民證明,論武,慶國舉世無雙,論文,慶國也有足以匹敵莊墨韓的才子!

  范閑「萬里悲秋常作客」的名頭,在京都裡早已響了數月,只是後來他堅不作詩,才漸漸淡了。諸臣聽他一句話便把事情推到莊墨韓那裡,還以為他與陛下早就暗中有個計劃,要打擊一下北齊文壇大家的氣焰。

  其實范閑也只是猜的,前世的經驗並不足以讓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慶國近來文風之盛,想來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戰場之上無一合之敵,文場之上卻始終被北齊人視作南蠻。

  這莊墨韓來國之後,出入宮禁,雖然是太后及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陛下的心裡會很不舒服。偏生慶國並無文章大家,於是乎自己這個文抄公,便被很無辜地推上了擂臺。

  范閑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陛下的意思,因為隔著老遠,他強悍的目力依然能夠看清楚,陛下的雙眼漸漸眯了起來,目光幽深裡透著一絲欣賞。

  這欣賞,白然是欣賞小范大人深明朕心,同時也是警告,作首好詩出來,莫在莊墨韓面前丟了慶國的臉面。

  「不若你作一首,讓莊墨韓先生品評一番,若不佳,可是要罰酒的。」皇后微笑說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後手。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范閑回到席間,不顧醉意已濃,又傾一杯,讓微酸酒漿在口中品咂一番,眉頭緊鎖。

  眾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數著數。大約數到十五的時候,范閑雙眼裡清光微現,滿臉微笑,雙唇微啟,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如同范閑每次丟詩打人一般,此詩一出,滿堂俱靜。

  此乃曹公當年大作,范閑刪了幾句,拋將出來,值此殿堂之上,天下歸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這個世界裡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卻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實實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閑敢於堂堂皇皇地寫了出來。

  許久之後,宏大的宮殿之中,群臣才齊聲唱彩:「好詩!」

  皇帝陛下面露滿意之色,轉首望向莊墨韓,輕聲道:「不知莊先生以為此詩如何。」

  莊墨韓面色不變、他這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種場面,也不知品評過多少次詩詞,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連殿下這些慶國官員,也有不少都是讀他的文章入仕,所依持的,就是他的德行與他的眼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自身宏博的學問。

  「好詩,」莊墨韓輕聲說道,舉筷挾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詩,雖意有中斷,但強在其質,詩者,意為先,質為重,范公子此詩意足質實,確是好詩。想不到南慶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閑微微一笑,他對這位文壇大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不喜歡對方的作派,淺淺一禮後便往自己的席上歸去,只是腳下有些踉蹌。

  廷上諸官還在竊竊私語小范大人先前的詩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罷了,但今天殿間的氣氛似乎有些怪異,一個人冷冷說道:

  「莊先生先前言道南慶,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這詩詞一道上,卻不見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點評。本朝文士眾多,范公子自屬佼佼者,且不說今日十五數內成詩,單提那首萬里悲秋常作客,臣實在不知,這北齊國內,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寫出?」

  這話說得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國之盛宴之上,顯得異常無禮。慶國皇帝沒有想到尋常文事竟然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眼眉間漸漸皺了起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無禮,但這人畢竟是在為本朝不平,卻也無法降罪。

  范閑停住了回席的腳步,略帶歉疚地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表示自己並無不恭之意。莊墨韓咳了兩聲,有些困難地在太后指給他的小太監攙扶下站起身來,平靜地望著范閑:「范公子詩名早已傳至大齊上京,那首萬里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時常吟誦。」

  范閑忽然從這位文學大家的眼中看到一絲憐惜,一絲將後路斬斷的決然。范閑忽然心中大動,感覺到某種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的危險,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過來。他酒意漸上,卻依然猛地回頭,在殿上酒席後面,找到了那張挑起戰事的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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