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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還是難得有機會發洩一下鬱積了許久的鬱悶,范閑那張清逸脫塵的臉上陡然間多出幾分癲狂神色。

  「詩乃心聲。」莊墨韓望著他溫和說道:「范小友並無此過往,又如何能寫出這首詩來?」

  「詩乃文道。」范閑望著他冷冷說道:「這詩詞之道,總是講究天才的,或許我的詩是強說愁,但誰說沒有經歷過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詩意?」

  他這話極其狂妄,竟是將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證明先前莊墨韓的詩論推斷,全部不存在!

  聽到此處,莊墨韓的雙眉微微一皺,苦笑說道:「難道范公子竟能隨時隨地寫出與自己遭逢全然無關的妙辭?」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詩中天才,也斷沒有如此本領。

  見對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閑微微一笑,毫無禮數地從對方桌上取過酒壺飲了一口,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的醉意卻漸趨濃烈,忽然將青袖一揮,連喝三聲:

  「紙來!」

  「墨來!」

  「人來!」

  醉人三聲喝,殿中眾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靜地吩咐宮女按照范閑的吩咐,一會兒功夫就準備好了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場子,只有一幾一硯一人,孤獨而驕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閑有些站不穩了,勉強對陛下一禮道:「借陛下執筆太監一用。」

  皇帝雖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頜允了。一名執筆太監走到桌旁坐下,鋪好白紙,研好筆墨。不料范閑強忍酒意,搖頭說道:「一個不夠。」

  「范閑,你在胡鬧什麼?」離他頗近的太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滿臉平靜允了他的請求,眼光裡卻漸漸透出笑意來,似乎猜到了馬上要發生什麼事情。

  范閑微笑看了莊墨韓一眼,眼中醉意更勝,對身邊正執筆以待的三名太監說道:「我念,你們寫,若寫的慢了,沒有抄下,我可不會寫第二遍。」

  這三名太監無來由地緊張起來。很多人都在猜測范閑準備做什麼,他如何能夠讓世人在莊墨韓與他之間,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詩家。此時入夜不久,夏末夜風並不如何清涼,但場間的氣氛卻有些類似於戰場之上鼓聲漸起。

  ***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毫無徵兆,毫無醞釀,范閑脫口而出一段,盡是白居易所作,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了十幾首。他站在書幾之旁,眼神望著宮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誦著自己這奇怪大腦裡能記住的所有名詩,幾名太監揮筆疾書,卻都險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眾人默然,細品。

  面對著源源不絕的陰謀與算計,強大的壓力之下,他此時終於爆發了出來,癲狂之下,只顧著將腦中所記之詩朗朗誦出,既不在乎太監記住了沒有,也不在乎旁人聽明白了沒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經由他的薄薄雙唇,在這慶國的宮殿裡不斷迴響著。

  莊墨韓的眼神漸漸起了一些很奇妙的變化。

  而一開始只是純粹看熱鬧的諸位臣子,此時終於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來,這些詩他們一首也沒有聽過,但確確實實是極妙的句子,難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樂天在飲酒。

  「君不見……」接下來輪到太白飲酒。

  「對影成三人……」這是太白依然在飲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這還是太白在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是太白酒已經喝多了。

  ***

  殿中的人們再也顧得君前失儀之罪,漸漸圍坐在了范閑的身邊,聽著他口中誦出的一首首詩,臉上寫滿了震驚與無法置信。一詩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頗多,但溯古以降,也斷然不會有像今天這般的景象。

  見過寫詩的,沒見過這麼寫詩的!作詩,絕對不是在菜場裡搬大菜——但無數首從未斷絕過的詩句從范閑的嘴裡噴湧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慮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麼區別!

  雖然這些詩裡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為眾臣不曾知道那個世界裡的典故,但眾臣依然駭然驚恐,這些詩……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閑依然沒有停止。眾臣此時望向范閑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怪異起來,覺得面前這個清逸脫塵的年輕人,不再是凡間一屬,而是天人下世。驚恐之餘,早有清醒的文淵閣學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監,開始埋頭奮筆抄寫這些出口即逝的詩句,小范大人先前說過,他只會說一遍。

  范閑並不知道自己身邊的景象,他依然閉著雙眼,腦筋轉得極快,一面是在回憶這些詩句,一面卻是在想著呆會兒的行動,如果讓眾臣知道他此時猶有餘暇去想別的事情,只怕會更加駭異。

  他覺著嘴有些渴了,於是將手伸到旁邊的空中,早有識趣的太學師正拿過酒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裡,生怕打擾了他此時的情緒。

  從詩經中的君子好逑,到龔自珍的萬馬齊喑,唐時明月光,宋時春江水,杜甫蓋草房,蘇東坡煮黃州魚,杜牧嫖妓,柳三變也嫖妓,元稹曾經滄海包二奶,李易安錦瑟無端思華年,歐陽修愛煞外甥女(此為冤案懸案)。

  范閑閉目,飲一口酒,「作」一首詩,三壺酒盡,三百詩出!

  闊大的宮殿之中,似乎有無數的光影正在飛舞,漸漸凝成只有閉著眼睛的他才能看清楚的畫面,那是前世的詩家,前世的老帥哥小帥哥,在竹下輕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風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淚。

  這是前世的所有,范閑前世的所有,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陡然降臨在慶國的世界,擊打在眾人的心上。范閑在前世無數千古風流人物的幫助下,在與莊墨韓戰鬥。

  他猛然睜開雙眼,冷冷看著莊墨韓,卻像是看著更遠處的某個世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誰能比李白更灑脫?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誰能比蘇軾更豪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誰能比李清照更婉約?

  千古風流,豈能以一人之力敵之?

  ***

  當的一聲脆響,莊墨韓顫抖的手終於無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無數碎片。

  安靜,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閑終於停止了這次瘋狂的表演,但是慶國皇宮大殿裡的人們卻還一時無法從這種情緒裡擺脫出來、已經換了幾輪的學士和執筆太監,首先醒了過來,跌坐在地,撫著自己酸痛無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著范閑。

  范閑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到莊墨韓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搖了搖,打了個酒嗝後輕聲說道:

  「注經釋文,我不如你。寫詩這種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靜,所以這句話雖然說的極輕,卻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眾人的耳中。此時的臣子們,當然對這句話無比相信,他們對於小范大人的詩氣才華早已是五體投地,不論莊墨韓有如何高的聲望,但如果說詩文一道,凡是現場聽范閑「朗誦」古代名詩三百首的這些人,在今後的日子裡,都不可能再去相信,會有人的詩才勝過范閑。

  此時更不要再提什麼抄襲之事,眾人早已相信范閑所言,世上是有所謂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經歷某些事,卻一樣可以寫出字字驚心的詩文來。剛才是什麼?那是詩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襲你MB!

  既然沒有人相信以范閑的才能還要去抄詩,那自然就是莊墨韓在說謊。此時殿上諸人望著莊墨韓不免流露出失望、憐憫、鄙視的眼光,心想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臨老虧德,與後生爭名。

  莊墨韓看著范閑,就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忽然胸口一悶,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望著范閑說道:「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

  范閑似醉非醉,回望著陛下說道:「詩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爭勇鬥狠之技。」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恥了,他今天夜裡難道還不算爭勇鬥狠?只見范閑終於止不住滿腹牢騷酒氣,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階上,斜乜著眼望著嘴唇微抖的莊墨韓,口中喃喃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媽的。」

  終於擺完了李太白當年的最後一個POSE,范閑在皇帝老子的腳下入了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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