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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兩個孩子手足並用向著山頂爬去,寒風夾著雪花向他們的身體襲來。寒冷使阿闍世全身都在顫抖,他覺得身體上的血液正在寒風之中凝結,在血管中每一寸的流動都讓人痛苦萬分。他咬緊牙關,緊跟著前面的提婆達多,他看見提婆達多走過的地方留下斑斑的血跡。

  他忽然有些疑惑,他真是一個人嗎?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嗎?他從來不曾設想過,一個人受了這樣嚴重的傷害,居然還能堅定地走下去。

  空氣逐漸稀薄,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前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並沒有太多的攀登經驗,不知這是因為缺少空氣所引起的。他感覺到頭痛欲裂,他想,他為何變得如此脆弱?如果是平時,走這樣遠的路程,不會是那麼艱難的事情。

  他終於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大口地喘著粗氣,卻仍然感覺到胸口沉悶得如同壓著巨大鉛塊。四肢百骸都是如此乏力,真想躺下好好地睡一場。

  一隻手卻拉住他,「不可以停下來,如果停下來,可能就會死在這裡。」

  他頭都不願抬,有氣無力地搖頭,喃喃自語道:「死便死吧!死又有什麼可怕的?」

  提婆達多默然,死又有什麼可怕?死亡是甜蜜而幸福的,閉上眼睛,就可以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如同還未出生之前,在母親的子宮之中,周圍也是如此黑暗,但卻覺得平安,沒有世事紛擾,不會感覺到生存的痛苦,就這樣平安地沉寂於黑暗之中,直到永恆。

  曾幾何時,他也如此渴望死亡,只因感覺不到這生的意義,因何而存在於這個世間。

  他用力拖起阿闍世,「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來決定。如果現在放棄,是因無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結果,並非是一種勇氣。我不知生有何歡,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於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阿闍世呆了呆,他不由仰頭去看提婆達多,漫天的飛雪中,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絲奇異的驕傲之色,連天地萬物皆不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識地問:「你到底是誰?」

  提婆達多微微一笑:「我是迦毗羅衛國的王子。」

  迦毗羅衛國,阿闍世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他努力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好象曾聽人提到過。但劇烈的頭痛使他無法思考,他傾盡全力站起身,被提婆達多半施半拉地向著山頂拽去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四節

  他們幾乎是同時看見山頂盛開著的曼陀羅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幾不可見,然而淡淡的香氣卻固執地飄送著,無論風多麼大,雪多麼厚重,都無法將這香氣抹殺。

  阿闍世的心忽然變得軟弱無比,在如此嚴苛的環境下,仍然有生命不為人知地默默存活著,看似柔弱的花朵,卻有著如此堅強的意識。

  兩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時無言。

  忽聽一個女孩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會到了這裡?」

  兩人一起回首,見到一個身穿綠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過十來歲年紀,卻美麗得妖異。太美的東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誰曾經這樣說。

  女孩的身上也帶著淡淡的香氣,如同曼陀羅花。

  「只是普通的人類嗎?」女孩自言自語。

  阿闍世便忍不住挑釁,「你不是人類嗎?難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雙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著兩個少年,「這是神的山嶺,許多年來,都不曾有人上來過。」

  阿闍世立刻便聯想到了天童儀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嗎?

  「你怎會知道這是神的山嶺,你又為何會在這裡?」

  女孩驕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這山的深處。」

  阿闍世嘖嘖地讚歎,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顯一些神通來給我看看吧!」

  女孩搖頭:「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顯露神通的,炫耀與濫殺都是神的禁忌。」

  阿闍世頹然長歎,喃喃自語:「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餓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沒有東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臉上現出歉意,「你餓了嗎?我可不會變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們到那裡就能找到東西吃了。」

  阿闍世坐倒在雪地上,「我當然知道下了山就有東西吃了,可是我現在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走下山去了。」

  他絕望地回憶著族長家裡的美食,若是當時能夠帶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這樣想著時,一隻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見那只手中拿著的吃食。他立刻接了過來,忙不迭地塞到口中。食物上有明顯的血腥氣,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要有東西吃就好,此時又豈能挑三撿四。

  一口氣將所有的食物都塞入肚裡,他才猛然想起,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達多沒有吃收起來的那些。如此說來,提婆達多從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過什麼東西。

  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地刺了一下,不過是萍水相逢,在這個世間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如此關心他。這些食物若是在平時,他只怕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在生死的關頭,他才明白這其中的珍貴之處。或者提婆達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的生命。

  他抬頭望向提婆達多,他的臉被血沾汙了,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亂如麻,這個少年的美是不同尋常的,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他的外表或許稍顯柔軟,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卻是怎樣都無法掩蓋的。

  他不同于他的兄弟,十五歲雖然只是一個未曾成熟的男孩子,但他的許多兄弟在他這種年紀都已經公開或者私下有了女寵。他對於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並非不愛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連欲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宮中女人太多,多到讓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躍而起,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我們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發現下山的行程比上山還要更加艱難,原來這山的兩邊並不相同,他們爬上來的一側,山勢比較平緩,而他們就要下去的一側,則異常險峻。

  他卻不願去看提婆達多,他總覺得在提婆達多的面前他顯得幼稚而無能。他討厭這種感覺,十五年以來,他還首次有類似的感覺。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腳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滾下山去。雖然沒有回頭,他卻知道提婆達多就跟在他的身後,他便終於有了一絲得意,到底他也並非比他差那麼遠吧!

  他這樣想時,卻一腳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現出一個空洞,他不可抑制地向空洞中落去。原來此處是個幽深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洞被雪蓋住了,讓人以為那是實在的土地。

  他心念電轉,完了,這回一定會死在這裡。他尚來不及開口驚呼,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頭去看,提婆達多一手拉著他,另一手緊緊地攀著山岩。那山岩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樣能夠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緊點。」

  提婆達多鎮定地俯視他,「放心,我不會讓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慚愧,他餓的時候,提婆達多已經預先留下了食物,現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達多救他。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無是處?

  他道:「我們怎麼上去?」

  提婆達多沉吟,「我們大聲喊吧,也許那個女孩還在附近。」

  他忍不住問,「就算她能夠聽見,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怎麼能夠救我們?」

  提婆達多道:「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卻可以獨自一人出現在雪山之頂。就算她不是象她自己所說那樣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夠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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