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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七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著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後,再離開廣陵道不遲。

  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敕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愈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複國後,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發出「只恨薑氏女帝已死西壘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敕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連燕敕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嘆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額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著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摸龍袍,一次次眼神癡迷,默默數著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著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著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裡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繡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是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呆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麼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你……」

  舒羞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

  一樣是在廣陵江面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趙炳坐在繡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撚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歎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洩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裡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著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著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駡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裡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裡的女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著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著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嚥,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于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著的兩人,不但活著,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後,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喉。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鬱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裡,燕敕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復複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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