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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八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著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巨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裡,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佈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帳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歎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傢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傢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准,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只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面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面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著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只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只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歎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裡,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于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裡,雖然于大師兄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幹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裡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裡,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嚮往那種盪氣迴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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