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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九


  一個風塵僕僕的漢子先是從西蜀南詔接壤處,一路北上趕到清涼山王府,然後火急火燎趕去拒北城,接下來不得不輾轉到了流州青蒼城,最後直奔更為靠近西域的臨謠軍鎮,這才終於找到了那個正在背著籮筐撿牛糞的同門師兄弟。

  看著滿臉風霜且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四師弟,年輕人聽過了大致經歷,忍著笑意說道:「真是難為你了,這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連我聽著都要兩腿發軟。」

  這位走了無數冤枉路的木訥漢子,正是當時護送晏家姐妹離開西域的武帝城樓荒,他看著眼前這位大師兄于新郎,問道:「你怎麼也來北涼了?」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待,「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望,我不是為報仇而來,當時和綠袍兒一起去了趟遼東,鬼使神差就想著來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過那個北涼鐵騎甲天下的說法,當然也可能是有了幾分為中原出口惡氣的念頭,這口惡氣的對象,北莽北涼皆是,對北莽蠻子不用多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對草原和中原雙方其實都適用,一千年前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我估計一千年後也還是一樣。對北涼嘛,我也有怨氣,憑啥認為只能是你們北涼邊軍戊守國門,咱們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門裡原本性情最是執拗的樓荒並沒有惱火,只是點了點頭。

  于新郎笑問道:「不罵我幾句?」

  樓荒甕聲甕氣道:「以前會罵人,現在不會了,我跟徐鳳年見過面,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咱們師父是什麼,何須我們這幫不成器的弟子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會被師父在天之靈笑掉大牙的。再者徐鳳年也說過,師父只是想輸而已,不是徐鳳年真的贏了。我始終不太懂,就像當年聽師父說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這恐怕就是我不如師兄你的地方。該放下的,我總是放不下。該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這輩子都沒能活明白,到頭來連劍也扔了,竟然去找回來的勇氣也沒有了。」

  于新郎默然。

  樓荒扯了扯嘴角,苦澀道:「我把師父的屍體背去了昆侖山,葬在一處山頂,你以後有機會再去祭拜便是,我給你帶路。」

  于新郎感歎道:「四師弟,你變了很多。」

  樓荒沒有否認,「不是什麼好事,說不定以後連習武的心思都沒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大師兄,希望你就當武帝城從來沒有樓荒這麼一號人物。」

  于新郎笑道:「這話我不愛聽。」

  樓荒自嘲道:「我本來就不擅長說好聽的話。」

  于新郎背著籮筐帶著樓荒,兩位武道宗師在臨謠軍鎮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說話,樓荒是悶葫蘆,兩人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對於江湖,作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們應該感觸最深。

  在徐鳳年橫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認他們所處的江湖,盛況空前,相較高樹露或者是劉松濤一騎絕塵的年代,雖說同樣有他們恩師王仙芝奪魁一甲子,但是緊隨其後的曹長卿、鄧太阿和顧劍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當心和病虎楊太歲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奪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風流,大放光彩,所以說離陽的江湖,遇上了碩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著手指頭細數那些各領風騷的武道宗師,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後,所有江湖人大概難免都要發出一聲歎息,離陽在短短五六年間竟然已經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師,劍九黃死在武帝城城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涼,人貓韓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東越劍池宋念卿死了,楊太歲死在西域關外,重返陸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萬里借劍之後,百年之後重出江湖的劉松濤死在廣陵江上,武當劍癡王小屏死在攔江途中,軒轅敬城和軒轅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將王銅山死在沙場,龍樹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門之外,祁嘉節死在了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最終死了那座城外,武當洪洗象兵解轉世,龍虎山父子聯袂飛升……

  輕輕歎息之餘,又有幾分慶倖,因為在老一輩人物紛紛凋零之際,回首來看,離陽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輩出,其中徐鳳年儼然領銜群雄,力敵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戰兩人,在西域與拓跋菩薩轉戰千里,可以說所有當世大宗師,那位年輕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腳步,肩頭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後籮筐裡牛糞的重量,然後轉身對樓荒說道:「其實我知道,我們幾人當中,你心思最大,師兄弟中,你我二人練劍較為純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較,大概在你看來,師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幾乎不可逾越,而我則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麼時候跨過了,你才有資格向師父挑戰,就像劍九黃那些江湖人,以挑戰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劍意而專注於劍術,不惜在劍道上瘸腿走路,為的就是能夠壓下我。」

  樓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于新郎偏移視線,望著一望無垠的大漠黃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後,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師父沒有離開東海,我們沒有走出武帝城,那麼這一輩子,我們都只能活在師父的陰影中,而這恰好是師父不願意見到的結局,師父無比希望我們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劍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樓荒的劍術能與鄧太阿媲美,希望宮闕能夠集百家之長終成大宗師,希望林鴉將來可以憑藉雙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師弟,師父給予我們的教誨之恩,他並不求回報,我們既然是劍士,那麼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劍,不因對手無敵而心虛,不因劍道艱辛而懷疑。」

  說到這裡,于新郎笑問道:「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最敬佩哪一位劍客嗎?」

  樓荒搖搖頭。

  于新郎開心笑道:「王小屏,武當劍癡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擋我們師父腳步的那場攔江一戰,王小屏那『死後』一劍可謂遞出了世間所有劍客的心聲。」

  樓荒皺了皺眉,並不太理解心高氣傲的大師兄于新郎,為何會獨獨鍾情於一個失敗者的劍道。

  于新郎一臉神往,輕聲道:「人可死,劍可折!人與劍,不可退!」

  樓荒清晰感受到當于新郎說出這十二字後,渾身氣勢瞬間暴漲,恰如武帝城城頭的拍城大潮,漸次攀升,最終洶湧澎湃,擁有人間至威。

  于新郎刹那間氣機全無,恢復平靜,無比認真道:「我們不要總想著要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門修行之人都只盯著呂祖,習武之人都只想著勝過我們師父,練劍之人都試圖超越李淳罡,那一輩子活著能有什麼滋味?這種念當然頭可以有,但不可獨有,執念太深,一葉障目,就看不到這人間種種美景了。」

  樓荒歎了口氣,「劍心純粹,我不輸你。劍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錯啦。」

  樓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是你說道理講大話遠不如我。」

  樓荒愣了一下,然後啞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望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萬騎軍。

  這個年輕人笑臉溫柔,「師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什麼時候找個媳婦啊?」

  樓荒跟隨著他的視線一起北望,難得開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後,沉聲道:「很奇怪,師父這輩子對我們離陽江湖人,願意給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誰登城挑戰,那他老人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師父他從不計較,反而樂見其成。唯獨對北莽江湖從來不假顏色,當年連拓跋菩薩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總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薩打一場,好叫他知道一件事,我師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薩,你不服氣也不行!」

  樓荒有些無奈道:「所以你就來西北撿牛糞了?」

  于新郎眯眼道:「四師弟,你是不知道,這兒天高地闊,萬星如燭,在這種地方拉屎,連意境都會不一樣的!」

  樓荒感慨道:「你出城以後,變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樓荒笑了,「不過我喜歡!」

  以前的那個于新郎,天資卓絕,曾經被師父王仙芝譽為當世李淳罡,風流倜儻,武帝城內江湖女子誰不心儀仰慕?可是那個時候的于新郎,樓荒從來不算如何親近。

  樓荒還是喜歡眼前的這個傢伙,背著籮筐,言語粗俗。

  所以樓荒冷哼一聲,「我劍道雖不如你,可要說在戰場上殺人嘛,你可未必能贏我。」

  于新郎吊兒郎當道:「那咱們就到時候比比看?」

  樓荒笑道:「事先說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輸一半。」

  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樓荒突然說道:「我在護送一對姐妹送入西蜀後,歸程途中,無意間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號的就只有那個南詔第一人韋淼,有個姓齊的中年漢子,背著個劍匣,劍氣頗重。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背負古琴,不容小覷,倒是那個年輕男子顯得尋常無奇。」

  于新郎輕聲道:「我先前也聽說南疆龍宮那邊來了林紅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個刀法巨匠毛舒朗。中原風雨滿西北啊。」

  樓荒笑道:「真是熱鬧了。」

  ……

  武當山一個名叫俞興瑞的老道人負劍下山,掌教李玉斧與小道童餘福送行至「武當當興」的牌坊下。

  而一座曾經在無數懷古詩篇裡出現的破敗古城,有個白衣人坐在狐兔出沒的低矮牆頭,夕陽中,她洛陽,就那麼看著這座昔年大秦古都的洛陽城。

  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她身後突然出現又一襲白衣,女子身材高大。

  洛陽沒有轉頭,輕聲道:「澹台平靜,你不要像我。而且不久以後,世人就沒有下輩子一說了,所以有些事情,都在這輩子兩清了吧,若有喜歡之人,便大大方方說一聲喜歡。若有虧欠之人,就說一聲對不起。」

  澹台平靜問道:「你在等人?」

  洛陽抬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烈酒,「這一回,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了。」

  澹台平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其實你八百年前喜歡之人,早已不在人世間,你又為何在人間苦等?」

  洛陽眯起眼,笑意醉人,「因為這一世這一輩子,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之人,其實就在人間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喜歡他下一個八百年。」

  澹台平靜欲言又止。

  洛陽緩緩站起身,把酒壺拋給這位練氣士大宗師,笑道:「酒能送你喝,可男人,我不會讓給你,誰也不讓!」

  澹台平靜原本想要出手,最不濟也應當撂幾句撐面子的狠話,可不知道為何,在這個霸氣無雙的女子面前,澹台平靜竟然說不出話來。

  洛陽環顧四周,像是要最後一次好好看這座城,這座曾經大秦皇帝以她名字而起的古城。

  她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什麼拒北城,落陽城多好聽。等我到了關外,你就改名字吧。」

  澹台平靜心情古怪,「他願意聽你的?」

  洛陽反問道:「他敢不聽?」

  澹台平靜無言以對。

  ……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薑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後,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後,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灑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穀!」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塚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于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麼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後千年更不會有。

  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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