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九七八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關外風光,孤寂而尤為壯麗。

  拒北城內一座雅靜院落裡,一個年輕男人蹲在臺階上曬太陽,冬日和煦,讓人昏昏欲睡。

  一個始終緊閉眼眸的年輕女子在往牆角根擱放冬醃菜,都快堆成另外一堵小牆了,那股子獨有酸味,滿院皆是。

  年輕男人大概是怕自己就這麼昏睡過去,沒話找話說道:「翠花啊,你說姓溫的那小子如今在幹啥呢,會不會還是每見著一個漂亮姑娘就要狗皮膏藥貼上去?」

  好似目盲的女子抬起手臂擦了擦汗水,笑道:「應該不會了吧,我猜他多半已經成家立業了,娶個媳婦,找份營生,生個孩子,就這麼過著舒坦日子。」

  一向以沉默寡言著稱的她,也只有談到那個與他們兩人相逢于太安城、又相別于太安城的年輕遊俠兒,言語才會稍稍多一些。

  年輕男人憂慮道:「能這樣是最好,可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都那麼慘了,真能這麼順當?再說了,那小子可是心比天高的主兒,過得慣平頭小百姓的苦哈哈日子?」、

  被稱呼為翠花的女子搖頭道:「我相信他。」

  這回倒是沒有吃醋的年輕男人唉聲歎氣道:「我也真是賤,以前那傢伙每天喊我吳六缸的時候,總是氣不過,結果這麼長時間聽不到這個狗屁倒灶的綽號,反而渾身不得勁,現在回想一下,其實讓那小子蹭蹭你的酸菜面,也沒啥,那會兒是我小氣了,不該往死裡挖苦他的。」

  她拆臺道:「你挖苦不挖苦有啥意義?哪一次拌嘴,不是只有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

  年輕人點頭道:「倒也是。」

  隨即他氣哼哼道:「徐鳳年打架厲害,溫不勝吵架厲害,這兩人難怪能做成兄弟。」

  女子柔聲道:「是難兄難弟。」

  年輕男人下意識模仿那個溫不勝的招牌動作,掏了掏褲襠,「我也有些憂鬱了。」

  背對他,沒有看到這一幕卻了然的女子皺了皺眉,埋怨道:「好的不學壞的學。」

  年輕人嘿嘿一笑,抬頭眯眼看著太陽,不知道那個傢伙身在何處,是不是他也正曬著日頭無所事事。

  他自言自語道:「奇了怪哉,竺魔頭那般心高氣傲的一個怪胎,不是口口聲聲『鄧太阿之外無敵手』嗎,竟然心甘情願給姓徐的當打手了!聽說娶劍爺爺也把畢生心血一股腦說給了那傢伙聽,想著讓姓徐的幫他達成心願,練出那兩三劍,咱們老祖宗可是說過那幾劍,根本就不是人間劍,即便呂祖在世也不一定能夠使得出來。還有更氣人的,納蘭大姨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恨不得天天往姓徐的身份湊,我都替她丟人,胭脂評胭脂評,蟬聯過又如何,那都是多久的陳年舊賬了,就算瞧著還是三十歲的婦人又能如何,難道納蘭大姨真打算老牛吃嫩草,唉,我算是沒轍了,那幅畫面,光是想一想都滲人。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從跟那傢伙幾場切磋過後,言必稱北涼王,我耳朵都起繭子了……我看再這麼下去啊,這幫傢伙人人都要變成比土生土長的北涼人還北涼人嘍……」

  房門猛然推開,站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動人婦人,皮笑肉不笑道:「呦,吳小子,又擱這兒憂國憂民呢,納蘭大姨很是心疼你呐,只不過啊,咱有自知之明,明日黃花人老珠黃嘍,你看一眼都覺得『滲人』不是?」

  劍塚當代劍冠吳六鼎一頓呲牙咧嘴,連忙起身賠笑道:「納蘭大姨來了啊,怎麼來了也不敲門,門口站著做啥,難不成那裡杵著個北涼王徐鳳年不成?」

  真名納蘭瑜瑾的婦人扭過頭,看著門外笑道:「王爺,裡邊請,咱們吳家劍冠都說了你半天好話了,也該跟他道聲謝不是?」

  吳六鼎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入屋子關上屋門,「身體不適,謝絕會客。」

  翠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納蘭瑜瑾會心一笑,獨自一人走入院子。

  她閉上眼睛使勁嗅了嗅,嘖嘖道:「對對,就是這味兒,姨可是苦等了一年啦。」

  翠花停下手頭的事情,轉過身「笑望」著這位在吳家劍塚苦熬掉大好年華的婦人,柔聲道:「姨,有事?」

  納蘭瑜瑾笑道:「天大的事,也要就著你這丫頭的酸菜面一起說才痛快。」

  吳六鼎輕輕打開屋門,語氣幽怨道:「納蘭大姨,你嚇唬人做啥?小心我讓翠花不給你麵條裡加蔥花煎蛋!」

  婦人飛了一記媚眼,一語雙關打趣道:「這個家裡,你說了不算數。」

  吳六鼎頓時笑臉諂媚起來,屁顛屁顛跑到她身後,「肩膀酸不酸,要不要揉揉?」

  婦人笑駡道:「現在知道拍馬屁了?晚啦,你們男人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子記仇一百年嫌短!」

  在納蘭瑜瑾坐在椅子耐心等待酸菜面的時候,吳六鼎很狗腿地幫她揉起肩膀來,「記仇歸記仇,揉還是要揉的,孝心一片,日月可鑒!」

  年輕劍冠跟這位婦人實在是太過熟稔,所以言語百無禁忌,嘖嘖稱奇道:「納蘭大姨,你那兒風光真是壯闊得無法無天啊,都完全瞧不見你腿擱哪兒了,我就好奇了,以後萬一姓徐的傢伙豬油蒙了心突然想要抱你,是不是想要抱緊你都很難啊?」

  婦人既不惱火也不羞澀,反而眯眼笑道:「這個馬屁倒是拍得清新脫俗,姨就笑納了。」

  吳六鼎嬉皮笑臉道:「納蘭大姨,你這臉皮功夫真是堪稱千年修為,回頭我一定要跟姓徐的說一聲,如果哪天拒北城快要守不住了,就讓他把姨你請到城頭,一個側臉,那麼北莽蠻子就甭想越過這堵城牆了!」

  婦人輕輕一抖肩膀,靈巧彈掉吳六鼎的雙手,「臭小子,滾一邊去。」

  吳六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認真問道:「姨,你該不會真喜歡上那小子了吧?他有什麼好的,不就是人長得英俊了點,功夫稍微好了點,頭銜稍微大了點,絕對配不上你啊!」

  納蘭瑜瑾俯身彎曲手指在年輕人額頭敲了一下,「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這麼認真說笑話!世間女子,最不放心這樣的男人,怕靠不住!」

  吳六鼎不懷好意地瞥了眼婦人剛好沉甸甸壓在桌面上的旖旎風景,然後故意一臉惶恐地扶住桌子,「姨,小心些,別壓塌了桌子,要賠銀子給姓徐的!」

  納蘭瑜瑾轉頭笑道:「翠花,吳六鼎偷偷問我,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偷偷喜歡上了徐鳳年。」

  吳六鼎這下子是真惶恐不安了,使勁擺手,哭喪著臉道:「姨,我給你跪下了,你可千萬別開這種玩笑,翠花真會一整個月不跟我說話的!」

  沒過多久,翠花端著兩碗酸菜面走入屋子,一碗放在納蘭瑜瑾身前,一碗放是放在了吳六鼎面前,只不過她「忘了」給他拿雙筷子。

  納蘭瑜瑾對欲哭無淚偏偏不敢去拿筷子的吳六鼎做了個鬼臉,然後舒舒服服吃起了麵條,火上澆油道:「有筷子吃麵條,就是香。」

  吳六鼎坐在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

  等到納蘭瑜瑾差不多都快吃完一碗麵條,翠花這才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徐鳳年,你就不開心?」

  吳六鼎斬釘截鐵道:「打死不是!」

  她哦了一聲,淡然道:「去拿筷子吧。」

  吳六鼎差一點就激動得淚流滿面,跑去拿了雙筷子回來坐下,低頭狼吞虎嚥。

  納蘭瑜瑾放下筷子,身體後仰,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感慨道:「以前在劍塚等死的時候,想要離開那個鬼地方都快想瘋了,今兒走出來了,不知怎麼的,又有些懷念那個只有劍的地方。不過啊,懷念歸懷念,回去是絕對不想回去了。」

  吳六鼎吃完酸菜面,抹了抹嘴,滿臉意猶未盡。

  納蘭瑜瑾這才正色道:「有件事,徐鳳年讓我跟你們倆說一聲,他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履行咱們這一百人跟吳家劍塚訂立的誓約,而是讓我們想走就走,萬一怕你們吳家秋後算帳,也沒事,他會搗鼓一筆糊塗賬,讓我們願意離開的人,去相對安生的幽州葫蘆口外,撿那些軟柿子捏,每人殺他個一百北莽蠻子,然後咱們就可以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我來之前,所有人合計了一下,現在就看你們的意思。」

  吳六鼎皺眉沉聲道:「納蘭大姨,你覺得他這是欲擒故縱?還是無聊的收買人心?」

  婦人搖頭道:「徐鳳年是真這麼打算的,這一點我能確認無誤。當然了,他之所以如此大肚量,也不全是做善事,因為竺魔頭和赫連劍癡這一大批人,早就鐵了心要留在北涼,畢竟各有所圖,求名求利求仁求義,都有。真正想要離開的,也就是二十來個,也許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鄉了,不想死在關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鳳年也就是求個心安而已,與其讓有些人不情不願地陪著北涼鐵騎戰死,還不如讓最終留下的所有人,能夠心甘情願地來一次江湖死在沙場。」

  吳六鼎冷笑道:「我就說這傢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納蘭懷瑜歎氣道:「不精明的話,人屠留給他的家底,早就給北莽蠻子打沒了。」

  吳六鼎小聲問道:「姨,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傢伙了吧?」

  納蘭懷瑜伸出手指撩起鬢角青絲,搖頭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歲數,他徐鳳年多大年紀?」

  吳六鼎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我就說嘛,姨才不會喜歡那傢伙的。」

  翠花默不作聲。

  納蘭懷瑜嫵媚笑道:「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你們倆怎麼說?不管如何,我們這輩子畢竟生死都是吳家劍塚的人,無論如何,都聽你們的。」

  吳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餘人,就讓他們找個藉口去幽州投軍好了,但殺夠一百人是底線,沒得商量!至於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戰死也罷,以後都別後悔!」

  納蘭瑜瑾點了點頭,「你小子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沒有立即離開屋子,而是稍稍繞路,走到吳六鼎身邊,摸了摸年輕人的腦袋,「臭小子終於是長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裡話想跟你和翠花說,我們這些進了劍塚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那麼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吳家劍塚裡頭一個個發瘋了,自盡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沒剩下幾個,好不容易湊足一百人,已經是吳家的極限了,你們吳家老祖宗未嘗沒有私心,這兩百年吳家的氣運屹立不倒,歸根結底,正是當初吳家九劍破萬騎拼出來的,只不過現在九騎變成了我們外姓百騎而已,所以那二十來號人才會在心裡頭打鼓,務必要我納蘭瑜瑾到你們這裡討個管用的准信,否則就算徐鳳年讓他們走,他們也絕對不敢走的,吳家老祖宗的手腕,誰不曉得?我們從骨子裡都怕啊。」

  吳六鼎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我做晚輩的,不敢說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來號人,我吳家劍塚就當他們已經戰死關外了,這句話當著姨的面是這麼說,就算當著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顆釘,不含糊!」

  納蘭懷瑜嗯了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笑道:「練劍練劍,床上也能練劍的嘛。」

  吳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轉頭,望向翠花。

  她猛然睜開眼眸,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想練劍?請你滾去十萬八千里之外!」

  吳六鼎下意識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裡使勁「扒麵條」。

  她閉上眼睛,在他低頭的時候,嘴角翹起。

  然後她聽到吳六鼎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翠花,我其實不是無法接受納蘭大姨喜歡徐鳳年,而是我不希望到頭來只剩下徐鳳年不喜歡她。」

  翠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說道:「我在聽。」

  最後吳六鼎說了一句晦氣話,「翠花,我說了你不許生氣,不過就算你生氣我這次也要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註定都要死在沙場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頭,因為萬一看到你死在我前頭,我會比死還難受。」

  翠花想了想,緩緩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如果我先死的話,也會在黃泉路上等你,會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傷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會真的生氣。」

  吳六鼎眼眶濕潤,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頭,問道:「你現在就想死了?」

  吳六鼎搖頭,但是這一次,他沒有鬆開手。

  而她這一次也沒有掙開。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隻大鼎,那能裝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們倆人,是世上最登對的良配!

  哪怕是納蘭瑜瑾這般與他們親近的劍塚人物,也不知道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其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連時刻也幾乎相同。

  但是想必幾乎整座吳家劍塚都相信,這兩個人,無論是現在的年輕還是以後的年老,一定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許多年後,在涼莽大戰之後的很多年後,有個白髮蒼蒼的年邁老者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之時,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說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個坐在床頭輕輕握著他的手、艱難俯身在他耳邊的老婦人,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內容,卻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說什麼,所以她柔聲道:「咱家裡已經沒酸菜了,不過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給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間深情,莫過如此。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