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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五


  離陽江湖流傳過一句話,西蜀自皇親國戚蘇茂戰死在皇城門外,黃陣圖死在東海城頭,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劍客了。

  這也道出了幾分當下西蜀武林的窘況。

  尤其是春帖草堂謝靈箴無故暴斃于快雪山莊後,繼任者胭脂評美人謝謝只以姿容驚豔世人,而不以武道修為讓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給人一種蜀中江湖無宗師的看法。

  那個中年人緩緩向前,走到距離張昀三四十步外停下腳步,終於開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經講過了,你們不聽,那麼我今天就不用跟你們講理了。」

  張昀欲哭無淚,我哪裡知道你徒弟是何方神聖?你這般劍術通神大宗師的高徒,我們劍雨樓把他當菩薩供奉起來都來不及,怎麼會與我們講道理而不聽?

  張昀心思急轉,看這漢子不過三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又與自家劍雨樓過意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人,否則如何也該賣他張昀幾分面子才對,可劍雨樓的勢力從來只限於西蜀境內,門中弟子的行事也還算內斂,少有結下死結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為劍雨樓揚名的幾位傑出弟子,也沒聽說過跟離陽江湖的大門派有過大恩怨,說句天大的實在話,要真想惹到離陽那些頂尖宗師,劍雨樓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張昀同時有些疑惑,眼前此人氣機不顯,氣勢全無,不像是出手之人,難道是暗中還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這位中年大叔眼神在劍雨樓諸人一掠而過,看到了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女子,她身邊那個有六七分相貌相似的婦人,臉色陰沉,似乎在權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借用官府勢力敲山震虎。幾名劍雨樓供奉則是如臨大敵,顯然比起婦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輕重,有些事情,官衙勢力壓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壓得住。

  張昀相貌儒雅,腰側佩有那柄西蜀名劍火燭,極為罕見地執晚輩禮節恭敬作揖道:「敢問前輩的高徒是誰,如果確是我劍雨樓冒犯了前輩弟子,張昀定然給前輩一個交待!」

  中年漢子答非所問,望著那群人,「持劍山魈之人,是哪個?」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腫的益州別駕眯起眼,陰測測道:「今天是本官與張兄兩家的大好日子,不曾想還有人敢在益州城內如此行事,還真是讓本官見識到了!」

  那名手握數千兵權的益州副將更是冷笑道:「在本將轄境內的地方,還有江湖人膽敢恃武犯禁?!」

  張昀一看益州兩位權柄文武都如此明確表態,心中大定,只不過仍是想著息事寧人,行禮之後直起腰杆,凝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前輩,難道是我劍雨樓首席供奉胡大椿與高徒起了誤會?」

  中年漢子既沒有理睬那兩名西蜀官場權貴,也全然沒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劍雨樓樓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樓打量匾額的劍客,一身白衣,白髮白須,連劍鞘也是雪白,很有仙風道骨。

  他問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劍?」

  這名在劍雨樓內劍術不弱于張昀的西蜀劍道宗師,看上去神色自若,卻也不答話,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這句話問出後,那對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臉色微變,婦人眼神愈發陰狠,年輕女子撇了撇嘴,年輕男子下意識後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劍還一劍。」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髮供奉想要去握住劍柄的瞬間,他的胸口處就炸爛得鮮血四濺。

  只是這無聲無息的「一劍」殺人之後,在張大椿身前巨闕、氣海兩個穴位處仍是同時炸出猩紅血花。

  別說拔劍出鞘,連劍柄都沒有握住的張大椿後仰倒下。

  一劍便可殺人,但說還三劍就是還三劍。

  而眾人眼中的中年漢子始終雙手負後,張昀更是確定此人根本毫無氣機漣漪。

  手腳冰涼的張昀顧不得宗師風範,抬起頭環顧四周,像是試圖找出那名躲在幕後的絕代高手,言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惶恐,「晚輩劍雨樓張昀,懇請前輩出面一敘,晚輩願意誠心賠罪!」

  這個中年人轉頭望向那兩個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們是當什麼官,但是今天就算陳芝豹站在這裡,也擋不住我要殺的人。你們不信,就儘管帶兵前來,幾千人還是上萬人,我可以等你們。不去請兵,我現在就殺你們,去請了兵,我還是要殺你們。記住到時候死前,別跟我講道理。」

  世人當然不知,連為蜀王陳芝豹捕捉蛟龍的幕後人謝觀應都給他一劍殺了。

  那名婦人獰笑道:「好大的口氣,竟然連我們蜀王都不放在眼裡!我爺爺與西蜀道經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斷這個婦人的言語,「那就連你爺爺和西蜀道經略使一併請來劍雨樓,我會等。如果等不到他們,我就登門去殺便是。」

  婦人正要說些狠話,卻被她過門後半句重話也沒說過的丈夫張昀怒吼道:「你給老子閉嘴!」

  渾身顫抖的劍雨樓樓主望著這個中年人,滿臉苦意問道:「敢問前輩可是來自吳家劍塚或是東越劍池?」

  仍是不見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雞的益州別駕大人就已經後仰倒去,死在當場。

  中年人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語氣,「跟吳家有點關係,與東越劍池沒有關係。」

  那名益州副將驚恐道:「你真殺了益州別駕?!」

  中年人說了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請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後那名武將帶著哭腔說了句更大的笑話,戰戰兢兢道:「這位大俠,咱們無冤無仇,大俠你……你不能濫殺無辜啊,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也不管了,大俠你在益州想殺誰就殺誰,要是不願意親自動手,末將幫著你殺,行不行?」

  中年人沒有說話。

  他在走出吳家劍塚後,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那座江湖,只不過這些年他的那個徒弟很喜歡,所以他才願意對江湖人江湖事以禮相待。

  所以武評四大宗師,他鄧太阿,西楚曹長卿,北涼徐鳳年,北莽拓跋菩薩,其實只有他鄧太阿,是真正的逍遙自在。

  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煩,我可以不計較,但我鄧太阿想要找世間人的麻煩,誰都別想躲掉。

  因此位列陸地朝仙榜首位的謝觀應躲了數千里,從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濱,仍是沒能在他劍下躲過一死。

  就在此時,又有兩名僅是起了殺心的劍雨樓供奉倒斃在地。

  六神無主的張昀看著眼前這位至今還不知道名號的中年人,無比悲愴道:「前輩,我張昀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張大椿之後,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個益州副將猛然驚醒,撒腿就跑,想著離開了劍雨樓後跑得越遠越好,離開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銀子用多少關係門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難。

  中年人根本沒有去看這名蜀中將領的狼狽逃離,瞥了眼劍雨樓樓主,「我說過,今天來你們劍雨樓,不是來講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張昀問道:「難道前輩真不怕與我西蜀道官府和整個西蜀武林為敵?」

  隨心所欲殺人的中年漢子笑了笑,說道:「如果陳芝豹在此,肯定不會說這種話。」

  張昀苦笑一聲,握住火燭劍柄,「晚輩自知不是前輩對手,但是為劍雨樓數百年聲望也好,為自己妻兒的性命也罷,都要斗膽與前輩一戰。」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那個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屍體嚎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麼要殺我爹?!你不得好死!」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男子的淒慘模樣後,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麼會對那個無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為難,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張大椿出手傷人?!」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面無表情問道:「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都到了這份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雍容儀態,神色猙獰恐怖,厲聲道:「張昀!我怎麼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哈哈,我現在只後悔當時沒有讓張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無關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只殺張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於其他幾個死人,既然是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歷代劍仙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同樣一把劍在他們手中,便可氣沖鬥牛,便可神仙一劍地動山搖。

  但是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開張了,什麼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只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劍在鞘中,只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需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只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存,唯獨不可樓不存而張昀苟活!」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張昀緊緊握住那把火燭劍,心中再無雜念,「我張家劍雨樓,曾有呂祖騎鶴而過,曾有劍皇蘇秀登樓點評天下劍客,更有劍神李淳罡在此指點過祖父劍術,我張昀今日若是一退,那麼劍雨樓就是真的亡了!張寧靜,張致遠,張淡泊,張明志,你們四人記住,在我死後,劍雨樓人可死,匾額可墜,唯獨劍雨樓三字不可無!不可辱!」

  張昀拔出火燭劍,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謝過前輩讓我拔劍之恩。對於前輩之徒,那個叫李懷念的年輕人,我張昀人之將死,也斗膽說幾句心裡話,事實上我對李懷念頗有好感,並非是因為他根骨並不出眾,但對劍術見解極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這個年輕人,讓我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願意為心儀之人不管不顧,我的本意是想讓他多吃幾頓閉門羹,就像我年輕時候的慘淡遭遇一般,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小女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當時還有些遺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張大椿對那個年輕人出手。」

  說到這裡,張昀轉過頭,看著那個眼角已有皺紋的美貌婦人,柔聲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婦人一臉茫然。

  中年漢子不再雙手負後,看著眼前這個持起手劍式的劍雨樓樓主,笑道:「儘管出手,我自有分寸,會讓你何時力盡何時身死。」

  西蜀劍雨樓號稱收集天下精妙劍招一千有餘,雖然事實上大多數劍招都是歷代劍樓樓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並不算如何出類拔萃,只是數百年積攢下的底蘊,一些壓箱底的招數,的確是當世一流劍術,只可惜張昀也自知許多劍招妙至巔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罷了,畢竟太多劍道宗師的傳承各有千秋,劍意更是零散駁雜,甚至不乏有兩兩矛盾之處,張昀終究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如遇黃金萬兩而雙手空拳只能拿走幾百斤。

  中年漢子一手負後,一手伸出。

  張昀出劍氣象萬千,忽而氣勢磅礴如大日東升,忽而細柔連綿如江南陰雨,忽而厚實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輕盈空靈如枝頭雀飛。

  更難得是種種截然不同的劍意之間,張昀銜接縝密,並不顯突兀生硬。

  需知劍雨樓家訓首句便開篇明義:昆侖日出,滄海明月,春神湖水,廣陵大潮,赤城煙霞,兩遼飛雪,大漠黃沙,種種奇觀,皆蘊劍意,化而為一,劍道止境!

  只是任由張昀一劍一劍遞出,那個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輕輕彈開火燭劍尖,故而每一次顫鳴,都意味著張昀一道精妙劍意的戛然而止。

  這幅荒誕場景,就如風流士子每一次朗誦千古名句後,都被一個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斷。

  廣場上,只見劍氣如虹。

  張昀一人一劍模糊不清,唯獨那名中年漢子始終站在原地,輕描淡寫,雙指輕彈。

  哪怕是再門外漢的劍雨樓雜役弟子,也心知肚明,兩者劍道造詣高低,如雲泥之別。

  他們的師父或是師祖,西蜀劍雨樓樓主張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師之一,哪怕是身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劉閱微,也絕不敢說僅憑雙指對敵傾力出劍的張昀,更別談是身形不動如山的前提之下。

  這個中年漢子的橫空出世,既讓人震撼那種傳說中陸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為,無形中也為許多志在劍道登頂的劍雨樓弟子,鋪開了一幅高遠壯闊的武道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劍雨樓遇上這樣的生死大敵,誰能力挽狂瀾?今日已經註定無法一雪前恥,可是十年二十年後就當真可以?

  就在張昀劍勢漸弱之際,也是劍雨樓樓主心知必死之時,張昀反而心中並無太多不甘,只是覺得酣暢淋漓展現畢生所學後,仍然不過是此人雙指一彈的事情,有些愧對先祖罷了,千辛萬苦求不得,卻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間劍心達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經沒有遺憾。

  「師父,別殺人,殺人是犯法的啊!」

  突然遠處一個焦急嗓音響起,那個並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劍雨樓弟子耳中,以前只覺得可笑可憎,這會兒無異於天籟之音。

  至於那言語內容,再沒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雙指彈開張昀一人一劍,逼迫其退出數十步遠,轉頭對那個匆匆趕來的徒弟氣笑道:「什麼時候殺人不犯法了?」

  年輕人跑到他身邊,低聲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說,可你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殺人啊,傳出去多不好聽,桃花劍神在西蜀劍雨樓大開殺戒,有損威名!」

  那個跑去滿大街尋覓年輕人蹤影的門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於救了劍雨樓一命。

  中年人無奈道:「我何時在意過名聲?」

  年輕人理直氣壯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浹背的張昀收劍入鞘,雙手抱拳,臉上笑容無比真誠開心,一揖到底,「晚輩已經知曉前輩身份了,劍雨樓因前輩而在西蜀除名,張昀此生無憾!劍雨樓亦是無憾!」

  此言一出,自張昀以下所有劍雨樓供奉客卿、門中弟子,全部驚駭異常。

  在江湖上,對所有白道人物而言,個人名聲本就極為重要,至於涉及所在宗門的聲望,更是重上加重。

  張昀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言下之意,便是說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劍道,就如同吳家家主挾劍塚之威說飛劍,如同柴青山代表東越劍池說鑄劍。

  否則無論此人武道修為何等之高,無論此人如何視眾生如螻蟻,都不至於讓懷有以身殉劍之意的張昀主動說出這句話。

  中年人對此沒有任何臉色異樣,坦然受之,或者準確說是全然不予理會。

  那名先前被益州別駕之地推開的女子,此時依偎在她娘親懷中,楚楚可憐,見到私下兩人曾經有過一段海誓山盟的外鄉遊俠兒後,她怯生生的容顏中帶著幾分天然嬌媚,惹人憐愛,她向前走出幾步,深情凝視著那個在娘親灌了迷魂湯後便被自己棄之如敝履的年輕人,柔聲道:「懷念,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其實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只是家裡……」

  李懷念轉頭望著那個自己讓她留在遠處的少女,她拎著那只竹編花籃,翹首以望。

  籃中杏花已經賣完,桃花還有三兩枝。

  他笑著轉頭,收斂了笑意,看了劍雨樓女子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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