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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六


  中年漢子問道:「總算死心了?」

  年輕人嗯了一聲,使勁點頭。

  年輕人像是察覺到什麼,滿臉訝異問道:「師父,你該不會是故意騙我來的吧?」

  中年漢子無動於衷。

  年輕人走到他身邊,小聲鬱悶道:「師父,以前沒覺得你是彎彎腸子啊,早這麼老奸巨猾的話,江湖上的名頭早就超過什麼王仙芝曹長卿了,更別提那個徐鳳年了。」

  中年漢子懶洋洋道:「你的事了,師父自己還有點小事未了,有個益州副將要殺,不過想必跑路再厲害,也比不過那個姓謝的傢伙吧。」

  然後他瞥了眼畢恭畢敬如同看見先祖轉世的張昀,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練劍之人,不要重勝負而輕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劍的。嗯,最後說幾句,你張昀劍術湊合,劍意倒是還不錯,好歹讓我知道了一件事,蘇秀黃陣圖兩人之後,西蜀仍有劍。所以這劍雨樓就繼續開下去吧,只不過今日之事止於你們劍雨樓大門之內,如果以後恩怨牽扯到門外,我下次登門,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張昀如釋重負,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彎腰,隆重異常。

  師徒二人轉身離去。

  「師父,你末尾這幾句話說得……真是極有宗師風範,是上次那趟出遠門跟誰學來的嗎?」

  「……」

  「師父,以後再跟人起了衝突,如何說話就按照這個套路走,准沒錯!」

  「……」

  「師父,咱們師徒明算帳,你可不能因為自己擺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瀟灑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後在益州城內的生計啊,我可是要在這裡過長久日子的人……阿草他們家都是窮苦人,我的劍術也不行,你昨日才發話讓我過安穩生活,銀子啊聘禮啊我都已經不要你出了,可不許留給我和阿草一個爛攤子……」

  「閉嘴!」

  「那頭強驢你自個兒照顧去!」

  「哈哈,今天的太陽不錯啊。」

  看著那對師徒在和賣花少女碰頭後,漸行漸遠。

  張昀百感交集。

  曾經被春帖草堂謝靈箴親口譽為「二十年後必定大器晚成」的劍雨樓大弟子王宣霖,來到師父身邊,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也是劍客?」

  張昀沒有回答這個大弟子的問題,望著大門方向怔怔出神,許久後才笑問道:「去年末你們這幫愣頭青就熱鬧討論,必須找個良辰吉日將桃花劍神的畫像掛到頂樓,如果為師沒有記錯的話,當時你還力主將這位劍仙的畫像,掛在呂祖與李淳罡之間,日子挑好了沒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們劍雨樓不是有那雷打不動的祖訓規矩,必須在那些舉世無雙的劍道宗師去世後,才准在我們樓內掛起畫像嗎?」

  張昀自言自語道:「為他那句臨別贈言『西蜀猶有劍』,我哪怕被先祖們罵作不肖子孫,也想要掛起他的畫像。何況為差點與我劍雨樓成為親家的桃花劍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雞。

  猛然間,張昀沉聲道:「劍雨樓弟子,一律拔劍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後張昀望向大門處,高聲道:「西蜀劍雨樓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劍,為桃花劍神送行!」

  婦人癡然,喃喃道:「桃花劍神,鄧太阿,原來你是鄧太阿……」

  那年輕女子滿臉悔恨淚水,「為什麼,為什麼你是他的徒弟……」

  劍雨樓大門外,天真無邪的賣花少女扯了扯李懷念的袖子,奇怪問道:「他們嘴裡的桃花劍神是誰?」

  李懷念憋著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著走在他們身前的鄧叔叔,這個昨天牽著驢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開心笑了,「李大哥,這個名號……聽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聽過些說書先生的戲文,那些大俠的名號好像都不如鄧叔叔。」

  鄧太阿轉身從少女籃子裡揀起一枝桃花,笑眯眯道:「你覺得一個徒弟被人打得兩三個月躺在床上的傢伙,能有多厲害?所以啊,這桃花劍神也就是聽著了不起罷了。」

  少女瞥了眼年輕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輕人惱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錢!」

  中年大叔耍賴道:「沒錢,欠著。」

  少女突然漲紅了臉,「鄧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對她笑著搖搖頭,然後嘴裡叼起那枝桃花,雙手擱在後腦勺上,轉身後溫柔道:「我鄧太阿的徒弟,已經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澀難當,不過鄧叔叔這麼一說,原本從來不敢奢望與李大哥成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許多。

  她又想,這麼沒有架子的桃花劍神,這麼好說話的一個長輩,應該是真的不是那種響噹噹的江湖大俠吧?

  少女突然覺得自己這麼認為,很對不起李大哥和鄧叔叔,悄悄吐了吐舌頭。

  這一年的春天,作為李懷念的師父,鄧太阿在可算半個親家的阿草爹娘,在他們家鋪子裡當起了幫忙的店夥計,迎來送往,攢下了不足十兩銀子,在離開西蜀益州前往北涼關外之前,又厚著臉皮跟徒弟賒帳了二十兩銀子,用這些錢買了把普普通通的鐵劍。

  赴涼途中,桃花劍神鄧太阿,自年少時從劍塚拔出第一把劍起,生平第一次腰間懸劍而行。

  ……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獨自走出那棟已經成為武林聖地的缺月樓,她撐著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紙傘,在漫天風雪中緩緩獨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訪客如雲,遊客如織,便是這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也沒有阻擋他們的登山腳步,只不過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樓後,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崗登大雪坪入口處設立關卡,無論是閒雜人等還是自身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賞雪興致的徽山山主,違者殺不赦。如今的徽山,身為女主人的軒轅青鋒早已不理俗事,兩朝元老的黃放佛可謂大權在握,武道修為也隱約有由指玄躋身天象的跡象,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過了天塹,像是讀書人高中三甲。

  這兩年的徽山,在離陽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評四大宗師裡的離陽三人,曹長卿已死,鄧太阿蹤跡難覓,徐鳳年遠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來好事者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與軒轅青鋒齊名的祁嘉節柴青山寥寥數人,也遠不如徽山紫衣這麼璀璨奪目,甚至有愛慕者將這位武林盟主美譽為「胭脂宗師」,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評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師,整個天下,唯有那個傳聞已經殉國的西楚女帝薑姒可以媲美,如今薑姒已死,整座江湖都像要為軒轅青鋒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這場壯觀雪景,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卻僅有她一人觀賞。

  她在大雪坪崖邊駐足遠眺,小小油紙傘上鋪滿白雪。

  仿佛美人白頭。

  這個時候,有一人大煞風景地鬼鬼祟祟出現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樓二樓凝望那襲紫衣身影的黃放佛頓時臉色陰沉,正要飄落出樓,把那個大膽越過雷池的傢伙丟進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魚,只是讓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驚,雖然軒轅青鋒沒有出聲,甚至佳人始終獨立於風雪中,沒有絲毫動靜,可黃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氣勢,阻止了他將出未出的出手,對,是氣勢,而不僅是氣機。

  黃放佛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領神會。黃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不速之客他並不陌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總喜歡跟人胡亂吹噓他跟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行走過江湖,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坐過船,一起去過快雪山莊,還說他們兩人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黃放佛當然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只相信雲泥之別的兩人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那位年輕藩王不會當真,而大雪坪那個年輕人則太當真。至於他為何能夠成功在徽山定居下來,黃放佛也很奇怪,畢竟軒轅青鋒做了甩手掌櫃後,黃放佛需要處理太多事務,根本不可能去計較一個無名小卒的根腳。現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樣是客卿供奉,首尾兩人的待遇差距極大,那個年輕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遠處有棟小院子,還是跟其他兩人一起共住,每月銀子不過二三十兩,這在徽山山腳的城鎮那邊,都不夠喝頓像樣的花酒。

  那個年紀輕輕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內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來大雪坪看看風景的,試著找機會跟同樣有此雅興的江湖前輩們套套近乎,不曾想登山後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裡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甘心,就這麼渾渾噩噩撞入牯牛大崗,事實上山頂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這個年輕人遠遠沒有資格讓大雪坪僕役跟他知會一聲,於是就歪打正著,給他瞧見了崖邊那襲宛如仙人的紫衣。

  這是他在徽山寄人籬下後第一次見到她,初次見她還是在快雪山莊,那個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臨了跟他說不妨去徽山看看,還說有個喜歡穿紫衣服的女子還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個照應。他當時沒當回事,可江湖難混啊,尤其是他這種無根浮萍,到哪兒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實在沒法子,這才瞅準時機,厚著臉皮冒死「覲見」這位徽山紫衣,不曾想幾乎抱著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後,大概是確定他沒膽子說瞎話後,她竟是菩薩大發慈悲地點頭答應下來,他只記得在那雙冰冷眼眸的凝視下,他汗如雨下,等她離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後來他就來了徽山,雖說沒有一步登天,但終究有了個落腳的地兒,不用在那座江湖裡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來蕩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頭吃喝不愁,心滿意足。

  看到她後,他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心有敬畏的緣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維艱。

  當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後十數步,一個清冷嗓音輕輕響起,「我只記得你姓黃,叫什麼忘了,黃什麼來著?」

  嗓音不大,可聽在他耳中無異於頭頂炸響驚雷,原來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這位女子,還能記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寵若驚的他連忙小跑幾步,在她身側以及身後幾步外識趣停下腳,低頭彎腰,笑道:「回稟山主,小的姓黃,單名一個荃字……草字頭加一個完全的全字,並非泉水的泉。」

  曾經在徐奇面前裝過一路老江湖的黃荃,早生華髮,確實看著就不是個如何討喜的年輕後生,他安靜等著下文,可是許久都沒有動靜,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難道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她的賞雪興致?

  她輕輕一抖握傘的手腕,油紙傘面上的積雪頓時亂如飛絮。

  她沒有轉頭,只是淡然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溫華的人?」

  黃荃誠惶誠恐道:「當然當然,在京城闖下一個溫不勝的綽號,跟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交手過,當時連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那溫華青眼相加,可惜後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腳的說書人都說這位絕世劍客是徐奇……哦不,是新涼王的好兄弟,為此那位王爺還用溫華的劍招在西域,一劍就把同樣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拓拔菩薩給打出了城。」

  她又問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黃荃訕訕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練劍,可惜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荒廢了,就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說到這裡黃荃略作停頓,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夠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薩心腸,小的這兩年絲毫不敢忘記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翹了翹,自言自語道:「雖然姓溫的那個傢伙很惹人厭,不過溫華的確就只有一個溫華,對那個人是這樣,對我也是差不多。這輩子再想遇到這種……混帳王八蛋,應該很難了。」

  山巔風雪太大,黃荃哪怕豎起耳朵,也根本聽不清楚她的細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直截了當道:「想必你也知道,那個人送了很多聽潮閣秘笈到我的缺月樓,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要麼讓你隨意挑選一本秘笈,然後下山去闖蕩,要麼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個不入流的客卿,雖然一輩子衣食無憂,但也無半點前程可言。你不用說話,點頭就是選擇第一個,搖頭就是選擇後者。」

  極其碎嘴的黃荃下意識想要嘮叨幾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勁都說不出半個字,然後猛然間驚醒,滿頭汗水,趕緊搖頭。

  黃荃在心裡默念,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既吃不住苦,也沒那練武連出個高手的根骨天賦,早就曉得乖乖認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獲大赦的黃荃不敢繼續逗留,轉身就走。

  只是在黃荃走出幾步後,輕輕說道:「我不知道山主嘴裡的那個人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麼吹牛不打草稿,事實上我也不敢認為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遇到那個人,我黃荃很高興。」

  說完這句話後,黃荃腳步不停地離開大雪坪,不敢偷偷轉頭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時候,有些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舊覺得這輩子能夠遇到「徐奇」,遇到那個願意被自己蹭吃蹭喝、還會笑著聽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輕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興一輩子的事情。

  軒轅青鋒獨自站在原地,風雪紛紛落人間,愈發顯得天地寂寥。

  她緩緩走回那座據說比北涼聽潮閣還要高聳入雲的缺月樓,登上頂樓,這一層樓極為通透,除了那些金絲楠木廊柱,整棟樓幾乎空無一物,只擺放有一張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紙傘,彎腰將其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單手支起腮幫,視線所及,望向西方,此樓最特殊的地方便在於整個西面無牆壁也無欄杆,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遙遠風光,由於天下大雪的緣故,缺月樓內寥寥無幾能夠走入這一層樓清掃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豎起了一道絹素屏風,用以遮擋風雪隔斷嚴寒。

  她眯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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