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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六


  原先一直用袖袍籠住雙手的徐鳳年,緩緩提起手臂,雙指彎曲,在那截極長斷劍上接連敲下,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徐鳳年輕輕出聲笑道:「折柳送離人,不止是你們中原的習俗,我們北涼也有。只不過北涼跟你們不太一樣,這邊離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來了。不知道你祁嘉節到了北涼,會不會入鄉隨俗?」

  長一丈餘斷劍,折斷成了數十截。

  一截截斷劍懸空升起,在桌面上輕盈轉動,如柳葉離枝,隨風而動。

  祁嘉節冷哼一聲,看似發洩怒意,其實在座諸人都清楚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葉」緩緩落回桌面。

  一顆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長庚如釋重負,年輕貴公子的額頭已經有汗水滲出。

  但是下一刻,殷長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風撲面,緊接著就給撞擊得向後靠去,連人帶椅子都轟然倒在地上。

  整張桌子都被一人撞成兩半,柴青山轉頭望去,只見祁嘉節被徐鳳年一隻手掐住脖子,這位祁先生整個人後背抵住客棧牆壁,雙腳離地。

  祁嘉節腰間那柄長鋏僅是出鞘一半。

  徐鳳年一手掐住祁嘉節的脖子,一手負後,抬頭看著這個體內氣機瞬間炸裂的京城第一劍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創的前提下,要殺你祁嘉節,真沒你想得那麼難。來而不往非禮也,回頭我就讓心中肯定對你頗多怨恨的殷公子,帶著你的腦袋返回太安城。」

  隨著劍主的氣機迅速衰竭,長鋏緩緩滑落回劍鞘。

  心思急轉的柴青山最終還是紋絲不動,心中喟歎不已,這個年輕人,真是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啊。

  這個年輕藩王為了殺祁嘉節,別看瞧著這般輕鬆寫意,身上剛剛有乾涸跡象的鮮血恐怕又要多出個七八兩了。

  徐鳳年鬆開手,已經死絕的祁嘉節癱軟坐靠著牆壁。

  二樓樓梯口的男女,趙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讓自己驚呼出聲,高士廉韓醒言兩個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少年趙文蔚第一次重視這個既聽調也不聽宣的離陽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樣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單餌衣。不同于哥哥姐姐們的震驚畏懼,這位只在書籍上讀過邊塞詩的少年,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少年反而居高臨下第一時間打量起在座幾人的反應,看似面無表情、但是左手使勁握住椅子把手的劍道宗師柴青山,雙手微微顫抖重新扶正座椅、猶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長庚,以及那個嘴角帶著笑意緩緩坐回位置的年輕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對姐夫殷長庚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趙文蔚,心思開始急劇轉變,以前不管爹怎麼說都聽不進去的隱秘話語,一下子都開竅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長庚只是個太平宰相,做不成亂世首輔,我趙家有這樣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鳳年對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剛才能忍住不出手,讓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應道:「王爺沒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的徐鳳年瞥了眼柴青山的兩個徒弟,說道:「柴先生收了兩個好弟子,東越劍池有望中興。」

  雖然把這個風度翩翩卻行事狠辣的藩王視為大敵,但是宋庭鷺聽到這句話,還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

  廢話,被武評四大宗師中的一個親口誇獎,這要傳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鷺就一夜成名了!以後再離開宗門行走江湖,還不是輕輕鬆松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爺吉言了。」

  徐鳳年對少年宋庭鷺笑道:「聽說你要做第二個在京城揚名的溫不勝?桌上有這幾十截柳葉飛劍,我送給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揚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無奈歎息,這個惹禍精。這樣東西,何其燙手啊。

  徐鳳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斷劍,起身道:「殷公子,勞煩你領我去一趟祁嘉節的屋子,換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著徐鳳年那雙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幫王爺拿上樓。」

  柴青山更無奈了,死丫頭,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測劍池跟北涼不清不楚嗎?

  殷長庚帶著徐鳳年登樓,少女緊隨其後,樓梯口那些同伴在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鷺腦袋擱在桌上傻樂呵。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劍,就不擔心你師妹了?」

  少年始終盯著那些越看越喜歡的柳葉殘劍,撇嘴道:「反正也爭不過徐鳳年,聽天由命唄。」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這個徒弟的後腦勺上,「瞧你這點出息!」

  在二樓走廊盡頭停下腳步,殷長庚輕聲道:「這就是祁先生的房間了。」

  不等徐鳳年動手,白衣少女就已經很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開房門。

  徐鳳年站在門口,對殷長庚說道:「如果你有膽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說一聲,蜀王陳芝豹如今有謝觀應竭力輔弼,如虎添翼,一旦給他在廣陵道樹立起威望,此人對朝廷的威脅,不在我徐鳳年之下。當然,說不說都是你殷長庚的事,況且我也強求不來。」

  殷長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突然低聲道:「王爺,我能否進屋一敘?」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無妨。」

  俏臉微紅的背劍少女正在歡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連背著的那柄劍也一併擱在桌上,一點都不把當外人的意思,此時更是端著個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長庚也跟著走進來,驚訝之後,也心眼玲瓏地不問什麼,只對徐鳳年略帶羞赧道:「王爺,我去幫你燒一盆熱水,可能要王爺等一會兒。」

  徐鳳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過這次幫忙,我可沒東西送你了。」

  少女低頭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開始蹦蹦跳跳了。

  給少女這麼一打岔,殷長庚心境也平穩了幾分,他親自關上門後,在徐鳳年坐下後,殷長庚沒有順水推舟跟著坐下,就那麼站著,正要說話的時候,發現徐鳳年伸手捂住嘴巴,觸目驚心的鮮血從指縫間流淌出來,尤其是胸口那一大灘血跡,讓殷長庚忍不住懷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師,流了這麼多血真沒事?徐鳳年喉嚨微動,放下手掌後,輕輕呼吸一口氣,笑道:「你們那位祁大先生死前雖然沒有出劍,但是他饋贈給我的十八縷劍氣,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請你長話短說了。」

  殷長庚儘量不去聞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醞釀措辭,說道:「王爺可曾聽說坦坦翁有意要讓出門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余光中,殷長庚看到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按在腹部,五指彎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鎮壓那些劍氣。

  徐鳳年眼神玩味,點頭道:「聽說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這個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長庚搖頭沉聲道:「趙右齡對我一向看輕,這其中也有趙右齡對幼子趙文蔚期望極重的原因。事實上王爺應該心知肚明,我爹當年第一個離開張廬,比趙右齡、元虢韓林等人都要更早,正是因為他在對待北涼一事上,跟老首輔起了分歧……」

  徐鳳年笑著打斷道:「分歧是有,不過你也別急著往張巨鹿是身上潑髒水,殷長庚當年率先離開張廬,有關北涼的政見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還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個能夠繼顧廬之後、能夠以文臣身份與張廬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黨不爭氣,江南道的士子集團更是不堪,殷長庚兩次暗中拉攏都沒能成事,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還是元本溪才對。」

  於是殷長庚說不下去了。

  言語間徐鳳年時不時咳嗽一下,繼續道:「讀書人果然天生就不適合面對面地談生意,幕後謀劃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說不出口,我替你把話說了,你爹跟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對眼,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願意視為同道中人的官場同僚,就只有馬上接任淮南道經略使的韓林吧?怎麼,要我北涼照顧一下志向遠大的韓大人?那麼你們的回報呢?」

  殷長庚突然有些底氣不足,輕聲道:「韓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後,會立即向朝廷提議將經略使府邸搬到薊州和河州交界處……」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了。」

  殷長庚松了口氣,因為再說下去,有些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語,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了。

  徐鳳年揮手道:「行了,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薊州那邊,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讓那位經略使大人放寬心。」

  殷長庚欲言又止。

  徐鳳年冷笑道:「該怎麼做,北涼這邊自然會權衡,總之不會讓你爹和韓林難堪。這筆買賣,肯定是你們那邊更划算。」

  殷長庚作揖道:「那殷長庚就靜候佳音了。」

  等到殷長庚悄悄離開房間,發現不遠處站著那個端了一盆熱水的劍池少女。

  徐鳳年當然沒那臉皮讓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服侍自己,關上屋子獨自脫去身上袍子的時候,也有些納悶,年紀越大反而臉皮越薄是怎麼個情況?一炷香後,潦草包紮完畢清清爽爽的徐鳳年重新打開房門,少女眨巴眨巴著大眼睛,不說話。徐鳳年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小姑娘,謝了啊,以後如果能等到北涼不打仗了,再來這兒遊歷江湖,關外風光,雖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兒的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頭髮這個動作,太像慈祥的長輩了。

  徐鳳年突然一抱拳,笑眯著眼,學那江湖兒女大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白衣少女給嚇了一跳,然後笑得不行不行的,怎麼也遮掩不住,怎麼也矜持不起來。

  徐鳳年大踏步離去,到了酒樓外,羅洪才已經在門口牽馬等候,身邊站著束手束腳的錦騎都尉范向達,還有那個負傷後從涼州遊弩手退回境內任職的錦騎伍長陶牛車。

  徐鳳年接過馬韁繩,上馬前望向那個身負內傷而臉色蒼白的陶伍長,伸出大拇指。

  年輕藩王一騎絕塵而去。

  羅洪才輕輕踹了一腳范向達,在翻身上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車的肩膀,大笑道:「好樣的,這回給我長臉大發了!」

  差點給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車憨憨笑著。

  錦騎都尉范向達悶悶不樂。

  陶牛車轉頭說道:「范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夢。」

  范向達給逗樂,笑駡道:「大白天做個鬼夢!」

  陶牛車豪氣干雲道:「范都尉,今兒我請你和兄弟們一起吃酒去,管夠!」

  范向達訝異道:「就你那點銀錢,還都給家裡人寄去了,能管夠?」

  陶牛車嘿嘿笑道:「這不有范都尉你幫忙墊著嘛。」

  范向達愣了愣,然後鬼鬼祟祟摟過麾下伍長的肩膀,「陶老哥,商量個事兒,反正今天就咱倆加上他羅校尉三個人,校尉大人這不跟著王爺去武當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說王爺是朝咱們倆豎起大拇指的?」

  陶牛車一本正經道:「范都尉,借錢歸借錢,又不是不還,我陶牛車可是實誠人!」

  范向達歎了口氣。

  陶牛車放低聲音道:「借錢不收利息,這事兒就成,咋樣?!」

  范向達哈哈笑道:「沒得問題!明天我再請一頓酒!」

  為了照顧受傷的陶牛車,兩人都沒有騎馬,都尉和伍長並肩而行走在這逃暑鎮上,陶牛車突然眼神恍惚輕聲說道:「我是胡刺史帶出來的最後一撥遊弩手,有些晚了,咱們標長都尉就都喜歡吹噓他們親眼見過大將軍,在關外那些年,把我羡慕得要死。范都尉,等王爺帶著咱們打贏了北莽蠻子,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輕人的小夥子說一句,想當年咱們也親眼見過王爺的?就隔著這麼兩三步的距離?!」

  范向達點了點頭,沉聲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

  徐鳳年和羅洪才上山的時候,俞興瑞也在。徐鳳年跟老真人討要了一顆丹藥,讓羅洪才回頭送給那個錦騎伍長,別說是他的意思。

  當徐鳳年來到茅屋前,趙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邊還有根空著的板凳,而那位白蓮先生正幫著徐鳳年搬書翻書曬書。

  徐鳳年坐下後,跟叔叔趙丹坪同為龍虎山當代天師的趙凝神平淡道:「王爺如果要興師問罪,貧道絕不還手。」

  徐鳳年冷笑道:「不還手?你還手又能怎樣?」

  趙凝神眺望遠方,說道:「貧道願意在武當山上結茅修行十年。」

  徐鳳年瞥了眼那個忙碌的白蓮先生,笑道:「怎麼,為了能夠讓白蓮先生安然下山,竟然捨得連天師府的清譽都不要了。」

  白煜緩緩起身,擦了擦額頭汗水,走向徐鳳年,蹲在兩人身邊,習慣性眯眼吃力地看著這個北涼王,笑道:「王爺,讓趙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鳳年笑了。

  這個白蓮先生,明顯比祁嘉節甚至是殷長庚都要識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只能留在北涼一年,在這一年間,我也會盡心盡力。」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五年!」

  白蓮先生搖頭道:「這就不講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鳳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給你白蓮先生一個面子,再別說少一年,少一天就沒得談了。」

  白蓮先生還是搖頭,「四年的話,中原那邊黃花菜也涼了,而且北涼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爺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勢,定矣!」

  徐鳳年縮回兩根手指,「三年。再討價還價,我真要揍你……哦不對,是揍趙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爺就揍他吧,我反正幫不上忙,看戲就行。」

  徐鳳年猶豫片刻,終於說道:「看在趙鑄那傢伙的份上,兩年。你再廢話,我連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這個讀書人哪來的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站起了身,身形矯健得很,這位白蓮先生作揖道:「兩年就兩年。」

  徐鳳年連忙起身扶起白蓮先生,滿臉笑意道:「先生還習不習慣咱們北涼的水土啊?還有先生啥時候去清涼山啊?」

  趙凝神一臉癡呆地看著這兩個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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