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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一


  §第179章 想不想坐那張椅子

  謝觀應既沒有驚懼,也沒有閑著,仍是閒情逸致,娓娓道來,將那些風流人物一一點評過去,最後側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舉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別時,雙鬢都未染霜,你說要去領著數百老卒出遼東的徐蠻子軍中看一看,那時你李義山是何等意氣風發,這些年過去了,結果最後是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到死也不安心,你圖什麼難道你真信北涼守住了國門,就能換來黃龍山所謂的開萬世太平?要知道國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極其長壽的王朝了。」

  謝觀應似乎連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氣和醉意,提高嗓音,豪邁笑道:「李義山啊李義山,我早就跟你說了,真投了徐家軍,那你晚年輔弼之人,不過是個早夭的西北藩王,他只會戰死後在正史上留下駡名,連累你在後世好事者的謀士排名中也是墊底,甚至都不如與你結伴遊歷大江南北的納蘭右慈。可惜你向來不信讖緯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斷定荀平之死後,你仍是不信,你說那只是因為荀平治國之術用岔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從來就是鑽牛角尖的性子,難怪這一輩子,年紀越長,越活得不痛快。」

  謝觀應收回視線,望向對面的徐鳳年,譏笑道:「怎麼,人多了不起啊?難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觀音宗鎮運重器之一的那幅陸地神仙圖上,到底是誰排在你前頭?你以呂祖三教熔合為宗旨,憑藉佛家根本作大觀想,請來這麼多前世之人,是挺壯觀的。但是你就不怕這等手筆,到頭來只能是怕羊入虎口嗎?」

  徐鳳年正襟危坐,平靜道:「這些前輩中,有人讀書,有人不讀書。有人已死有人猶活,其中死人其實可以繼續活,但死了。他們今日以何種姿態出現,意味著在我徐鳳年心目中,那才是他們的真正風流。在你謝觀應看來,也許我徐鳳年死守北涼是沒有進取心的畫地為牢,我師父李義山身處聽潮閣二十年是作繭自縛,徐驍空有三十萬邊軍卻不去爭搶那把椅子是傻瓜,你這麼覺得我不奇怪,人,各有志,各有求,各有想。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謝觀應覺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難免不稱意,難稱自己心,更難如別人意。你要跟我徐鳳年跟我北涼做買賣,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麼一個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懸殊不大,那麼天底下哪有強買強賣的生意?」

  徐鳳年突然笑了,「謝先生這輩子過得太超然逍遙了,大概不會懂雙腳踩在泥濘中前行,是怎麼個感覺。」

  不久前他便調侃過謝謝一句是否聽不懂,此時來這麼一句,就顯得格外殺機重重了。

  謝觀應環顧四周,神情冷冽。

  徐鳳年眯起那雙本就狹長的眼眸,「要是謝先生覺得這些『院中人』都是我擺出的花架子,不妨試試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成為蜀王一舉躋身天人的進補之物。」

  一直慢飲春神茶的陳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聲輕微聲響。

  謝觀應冷哼一聲,「按照王爺的習慣,謝某人此時是不是可以說一句買賣不在仁義在了?」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興而來空手而歸了?」

  謝觀應轉頭望向白衣男人,後者搖了搖頭。

  謝觀應略顯無奈,但是嘴上沒有如何示弱,「無源之水,再多也經不起揮霍。奉勸一句,王爺這場架勢,還是拿去對付拓拔菩薩好了。」

  徐鳳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漸消散,笑著起身,問道:「那就到此為止?」

  謝觀應坐著不動,臉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從頭到尾,陳芝豹都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

  ……

  在門外,徐鳳年跟滿臉探詢意味的謝謝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微笑道:「謝姨是不是再也不想來北涼了?也對,這兒水少風大沙多,傷肌膚。本來就沒上胭脂評了,若是再給哪個年輕女子搶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頭,我可就真是愧疚難安了。」

  謝謝冷笑道:「堂堂北涼王,跟我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好大的胸襟!」

  徐鳳年笑臉溫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後說一句真心話,謝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獨一份的手藝,天大的技術活兒,沒法賞。」

  謝謝當下已經弄不清楚這是不是這個王八蛋的肺腑之言還是笑裡藏刀了,不過她內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自得之意。

  五人上馬遠去。

  澹台平靜看著臉色蒼白的徐鳳年,瞥了眼呼延大觀,皺眉道:「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論戰力還是境界,那謝觀應都要比我強上一大籌。真要廝殺起來你這種手法,更多比拼的是境界,更是謝觀應再熟稔不過的最強手。」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澹台平靜的言語,笑眯眯道:「就當熱熱手好了,省得下次對陣拓拔菩薩有可能手忙腳亂。而且跟謝觀應這麼一仗雖然沒打起來,但我也不是沒有收穫,原本四面漏風的觀想,補齊了許多。」

  徐鳳年說完之後,轉頭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勞煩你繞遠路去跟韓副將說一聲了,嗯,就說讓他無需自責。」

  徐偃兵疑惑不解,但是沒有多問什麼,同門師兄弟韓嶗山如今是陵州副將,名義上是鎮守北涼最南方門戶,其實誰都清楚韓嶗山最重要的職責是盯著西蜀風吹草動,以防蜀地兵馬在涼莽大戰正酣的時候落井下石。

  五騎在出城前就已經分道揚鑣,三個不同的方向,徐鳳年和澹台平靜北上進入涼州,徐偃兵南下去捎話給韓嶗山,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可以在陵州隨便逛蕩,他們兩人本來就跟北涼沒太多牽扯,徐鳳年也沒那個臉皮真去使喚他們。

  徐鳳年和澹台平靜兩騎出城後,他感慨道:「不說戰力強弱,只說到境界的高低,拓拔菩薩作為天下第二人,其實一直被王仙芝拉出一段明顯距離。」

  澹台平靜點頭道:「說到這點,雖然呼延大觀如今已經輸給拓拔菩薩,但其實前者境界仍是要高出後者,這跟天賦和際遇有關。王仙芝一死,武評十四人的差距沒有以往那麼大,境界和真實戰力都是如此,當然目前是拓拔菩薩殺人第一。倒是鬼鬼祟祟的謝觀應,多年做著為他人作嫁衣裳勾當,境界最高,你和呼延大觀暫時緊隨其後。」

  說到這裡,澹台平靜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猶豫不決該不該洩露天機。

  徐鳳年笑道:「你是想說曹長卿會曇花一現,陳芝豹也會後來者居上吧?」

  澹台平靜不知為何,凝望著這個滿頭霜雪早已重新轉黑的年輕人,越來越覺得神似遙遠當年。

  徐鳳年嘴角翹了翹,不握馬韁繩,雙手習慣性攏在袖子中,眺望遠方,「千萬別用這種憐憫眼神看我,那個謝觀應都看了老半天了。」

  澹台平靜脫口而出道:「你要是真嫌煩,倒是一鼓作氣揍了謝觀應再說啊。」

  徐鳳年哭笑不得,女子就是女子,神仙一般的,也一樣會蠻橫不講理的。

  澹台平靜自己笑起來,應該是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理了。

  徐鳳年在城外疾馳三十餘裡後,翻身下馬,給戰馬餵養精糧。

  在這個北返涼州的停頓間隙,澹台平靜問道:「為何要讓徐偃兵告訴韓嶗山不要自責?是陵州軍方出了紕漏?」

  徐鳳年神情複雜道:「我也是見到他和謝觀應後才有的猜測而已,如果沒有猜錯,蜀地檯面上那一萬兵馬是沒有出蜀,但是暗中,恐怕已經有不止一萬人早就離開西蜀了。這一步,也許是陳芝豹在單騎入蜀前就已經想好了。一兩萬人的調動,想要把戰力發揮到極致,尋常沙場名將仍是有些頭疼,但對於陳芝豹來說,從來都是跟玩一樣。何況目前只是把這些兵馬換個地兒。」

  話匣子一開,徐鳳年就有些自言自語了:「等著吧,這些整整四百年未曾出境作戰的蜀兵,很快就會在廣陵道的戰事中,讓整個離陽王朝大吃一驚。當年以騎軍著稱的徐驍用步卒攻破西蜀,一直給朝廷和中原一個誤解,就是蜀兵戰力不濟,但是聽潮閣保存完善的那些秘密檔案,都明確無誤記載了蜀地將卒是如何敢戰血戰和死戰,有天然守國優勢的西蜀,舉國上下兵力不過十二萬,但是知道當年死了多少蜀軍嗎?多達九萬,整整九萬!戰事之慘烈,穩居春秋之冠!」

  說到這裡,徐鳳年竟是咬牙切齒破口大駡起來,「狗日的,要是北涼能有西蜀作為戰略縱深和兵源地,老子還需要看朝廷的臉色?還需要親自跑到葫蘆口外,帶著一萬幽州騎軍送死?老子就可以坐在端根小板凳坐在懷陽關曬太陽嗑瓜子了,等著他們北莽蠻子來打北涼!他們敢嗎?哼,如果不是趙惇讓他這個兵部尚書跑去封藩西蜀,那麼今天就要換成顧劍棠的兩遼防線去面對那百萬大軍了吧。」

  看著失態的年輕藩王,澹台平靜會心一笑,她輕聲道:「你真的不想當皇帝?我覺得你會是個好皇帝。」

  嘀嘀咕咕的徐鳳年恢復平靜,抬起頭問道:「為什麼?」

  澹台平靜說道:「趙家不能容北涼,但你可以容中原。」

  徐鳳年懶洋洋道:「當皇帝坐龍椅,有些人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可是北涼王,整個天下就只有我徐鳳年能做,這跟我武力高低才學深淺有關係,但不是最重要的,至於跟我能否做好北涼王也沒有關係。」

  澹台平靜問道:「陳芝豹也不行?」

  徐鳳年柔聲道:「大概也不行。不過陳芝豹的不行,不是這位白衣兵聖的本事不行,而是出於我的一個私心。龍椅誰坐我不管,但北涼王這個位置,必須我來坐。」

  澹台平靜善解人意道:「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我的澹台大宗主,別人說這渾話我也就忍了,可你怎麼也開始曲解佛教典籍了?」

  作為世間屈指可數的練氣士宗師,為天道抓漏網之魚的角色,澹台平靜豈會不知這句為世人斷章取義的佛教言語,不知其中真意為何?她反問道:「我果真曲解了嗎?」

  徐鳳年輕聲歎息道:「你高看我了。」

  兩人上馬後,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你問我想不想當皇帝?要不然你猜猜看?」

  澹台平靜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兩騎沉默著一路北行。

  但是當他們相距涼州城不足百里的時候,徐鳳年在驛站停馬,毫無徵兆地跟她說要往西邊走。澹台平靜問向西是怎麼個西邊,數百里還是千里?

  徐鳳年笑著說要跟人借兵,別人去都談不攏。

  他還說需要自個兒走這趟就行,否則好似是砸場子去的,不像話。

  澹台平靜說當今世上最有把握單獨殺你的人物,恰好就在西行爛陀山之路的中間位置上。

  徐鳳年只說了句是啊,然後就再沒有下文。

  澹台平靜猛然間勃然大怒,「徐龍象就算是你弟弟,也自有命數,你難不成要庇護他一輩子?你已經在流州吃足苦頭,還要再去撞得頭破血流?」

  徐鳳年笑道:「我跟謝觀應都沒打起來,跟拓拔菩薩暫時更打不起來,而且我當然會繞路,吃飽了撐著才去找拓拔菩薩。」

  澹台平靜死死抑下滿腔怒火,「我送你到青蒼城一帶。奉勸一句,你最好別在爛陀山跟人大打出手!否則就算我預知拓拔菩薩要截殺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出手。」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其實就等你這句話。」

  澹台平靜臉色難看至極,可見這位練氣士宗師氣惱到了何種地步。

  徐鳳年重新上馬,輕輕笑問道:「那個問題,猜出來了嗎?」

  澹台平靜的脾氣終於爆發,怒容道:「猜你個大頭鬼!」

  徐鳳年嘴唇微動,小聲嘀咕著什麼。

  澹台平靜瞬間恢復練氣宗師的大家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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