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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二


  祥符二年,穀雨至,春已暮。

  家家戶戶,朱砂書符禁蠍蟲。

  在徐鳳年與澹台平靜在青蒼城以南分開後,一路獨行來到西域腹地。

  終於看到了那座並不起眼的山。

  而在這個時候,有個綽號無用的和尚一葉下廣陵,找到了身處西楚樓船的曹長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葦葉上雙手合十,抬頭望向那襲青衣,說要請曹長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長卿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大楚,他曹長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長卿拿不起。

  本名劉松濤的爛陀山和尚,問道:「貧僧都可放下,你為何放不下?」

  曹長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從未拿起,何談放不放下?」

  無用和尚低頭默念一聲佛號。

  曹長卿抬頭望向那座視線遙不可及的大楚國都。

  說是放不下大楚。

  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宮,放不下涼亭,放不下棋局。

  其實不過是,放不下他與君王身側笑吟吟觀棋的她。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于廣陵江上。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儒聖曹長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鳳年登山之時,驟然間,滿山鐘響。

  一陣陣悠揚鐘聲中,徐鳳年心生感應,在爛陀山半山腰駐足,遠望東方,怔怔出神。

  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輕輕低頭合十。

  願北涼不悲涼。

  ……

  當時在徐鳳年一行人離去後,陳芝豹輕輕拿起茶杯,依舊默不作聲。

  謝觀應站起身,忍不住輕聲笑駡道:「這傢伙不愧是李義山的徒弟,都一根筋。還反過頭給我教訓了一通。不過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他徐鳳年的境界已經是無源之水,除去西域一面,今日起可算三面樹敵的北涼,更是如此。」

  陳芝豹笑了笑,「反正你我這趟陵州之行,本就不求什麼。我只是想最後看一眼還算太平的北涼,你是……老丈人捏著鼻子忍著火氣看女婿,越看越礙眼的緣故?」

  謝觀應自嘲道:「我啊,就只有個兒子,哪來的女婿一說。」

  陳芝豹笑意更濃,竟是開了玩笑,「難不成是刁難婆婆看待未過門兒媳婦的心態?」

  謝觀應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臉色鬱鬱道:「要是時勢能夠再給我半年時間,只要半年時間,到時候你……」

  陳芝豹搖頭道:「戰場上別說什麼半年,半個時辰甚至是半刻就可以決定勝負走向了。」

  謝觀應重新坐回凳子,有些好奇,問道:「你當真就沒有想要跟徐鳳年說的?」

  陳芝豹淡然道:「想說的?有,就是不想說。」

  謝觀應倒是能理解這名白衣男子聽上去似乎自相矛盾的話語。

  謝觀應手肘擱在桌子上,身體傾斜,多了幾分閒適意態,「那傢伙有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世事最難稱心如意。比如他徐鳳年要一如既往是個繡花枕頭,如今北涼隨你姓陳,他老老實實當個享福的傀儡藩王,那就沒這麼多麻煩了。如果徐鳳年不但是做過天下第一的武夫,還能具備你陳芝豹的兵法韜略,是世間第一等的帥才,那我當時就會直奔清涼山而不是去蜀地了。」

  陳芝豹跟北涼徐家,就像是打了一個死結。

  隨著徐鳳年成就越高,越難解。

  謝觀應臉上浮現出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你對當世子殿下和新涼王的徐鳳年有什麼看法?」

  謝觀應問完這句話後,就認為註定不會得到答案,但是陳芝豹竟然毫不猶豫說道:「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許有嫉妒。等他當上北涼王,就沒有什麼太多感覺了。」

  謝觀應訝異道:「嫉妒?你一個贏了葉白夔的兵法大家,及冠之年本可以成為異姓王的人,會去嫉妒一個不得不藏拙字汙致使聲名狼藉的藩王世子?」

  陳芝豹微笑道:「徐鳳年有句話說對了,有些小事,謝先生你的確不懂。」

  謝觀應陷入沉思,「黃三甲自詡算無遺策,後來就跑去算人心打發時間,結果在京城算錯了那個用木劍的年輕遊俠。」

  陳芝豹緩緩站起身,「我年少時,有個男人和有個女人有過一場爭吵。」

  謝觀應這次是真正好奇了,那男女的身份不難猜,能夠讓白衣兵聖如此多年念念不忘,自然只有北涼王徐驍和王妃吳素。但爭吵的內容,是他如何都猜不到的。

  陳芝豹嘴角有些笑意,也不加掩飾,「那個男人說咱們男兒就該披甲騎馬殺敵,就算下了馬背,也還是穿著漆黑鐵甲顯得英俊且威猛。女子則說穿素雅的白袍子才好看,有書卷氣。後來到了北涼,除了起初趙惇導致的那場大戰,還有點嚼頭,後來我當北涼都護的時候,沒怎麼打大仗,都是斷斷續續的零碎小仗,更多時候都是在那個開門即見黃沙的住處看書。我爹死得早,但好歹有些印象,我娘死得更早,記憶很模糊。所以這輩子把那個男人當作義父,但是始終把那個女人當作自己的親娘。」

  然後陳芝豹斂去笑意,「義父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會動徐鳳年。但如果他自己死在離陽江湖或是北莽草原上,我也無所謂。這個初衷,義父相信,但是很多人不信,甚至連姚簡和葉熙都不信,所以瞞著我找到北莽殺手薛宋官,花錢買他死。黃三甲有過龍蟒白衣一併斬的讖語,既是給北涼徐家下套,也未嘗不是給我陳芝豹套上的枷鎖,所以那場鐵門關截殺,她覺得我是去殺人的,我很多事能忍,但是對她,我不忍。當年我在西壘壁親手殺了她爹娘,唯獨放過了她……」

  陳芝豹沉默片刻後,沉聲道:「我爹坦然赴死,我只恨世道,但從不恨誰。義父我也認,而且是真心真意,所以我寧肯跟隨義父前往西北邊陲,而不去當什麼南疆藩王。但是你要說,讓我陳芝豹給一個印象中一直是個懵懂孩子的傢伙鞍前馬後,憑什麼?就因為他跟我義父一樣姓徐?有朝一日會世襲罔替?」

  謝謝正巧跨過小院門檻,聽到他這番言辭後,眼神熠熠生輝,為之沉醉癡迷。

  這才是讓她愛慕的男子。

  世人眼中位極人臣的藩王爵位,仍是太小了,整個天下才夠。

  謝謝重新開始烹茶,這一次比起方才的暗流湧動,自然就要輕鬆愜意許多了。

  謝觀應抖了抖袖子,坐回凳子,「他徐鳳年這些年做了什麼,我最清楚不過,當年他在太安城,我就專程盯著他呢。不過等到他出京時,我就只有失望了。」

  謝謝忍不住問道:「先生為何會失望?雖然我也討厭那徐鳳年,可真要說起來,他畢竟還是有些……門道的。」

  謝謝強忍著反感,好不容易說了句「平心而論」,由此可見,徐鳳年這個新涼王如今在世人心中,確實今非昔比,不是以往那般不堪入目了。

  陳芝豹微笑道:「謝先生是嫌棄他胸無大志,連坐龍椅的念頭都生不出,或者說壓抑得很好。」

  謝謝瞪大眼眸,「世間當得梟雄一說的那些奇男子,還有人不想當皇帝的?」

  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巴,露出那雙眯起的漂亮眼眸,嗤笑出聲道:「他徐鳳年還是男人嗎?」

  石桌上,水霧嫋嫋。

  茶香撲鼻。

  期間謝謝心思玲瓏剔透,看得出來謝觀應頗有談興,就問了些早就憋在肚子裡的事情。

  為何如今天下高手輩出,風采遠勝以往江湖。

  謝先生笑著告訴她,那永徽之春,不僅僅是離陽官場一個豐收的大年份。更是黃龍士拿以後百年千年江湖氣象損耗殆盡作為代價,造就出來的「大年」假像,就像是個敗家子,不但是寅吃卯糧,而且把以後所有年份的糧食都給吃得一乾二淨了。以後再無大年,只有小年,而且越來越小。一代代江湖,從再無陸地神仙,到再無與天地共鳴之人,到再無誰叩指問長生,一品四境宗師一個都沒有,到頭來,就只有如今只算小宗師的二品高手,成為那後世眼中當之無愧的大宗師。今朝一切江湖之風流,都將成為後人將信將疑的志異傳說。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輩恩怨一輩了,為何新君趙篆仍是像是與新涼王有殺父之仇?

  謝先生神情玩味,殺父之仇當然沒有,但奪妻之恨,倒是有那麼一點點。

  聽到這裡,謝謝張大嘴巴,那姓徐的還有這般逆天手腕?難道他真與那出身北涼的本朝離陽皇后,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

  深知趙室內幕的謝觀應一語道破天機,先帝趙惇好歹知道皇后趙稚不過是與北涼王妃吳素爭一口氣,並非是趙稚與徐驍真有什麼。可當今天子心頭的的確確是有那麼一根刺的。關鍵是這根隱藏極深的刺,連新皇后嚴東吳都無法拔掉,所有外人就更不用說了,說不定觸之即死。

  謝觀應說到這裡,伸手指了指陳芝豹,半開玩笑道:「在新君心頭上,咱們蜀王又是一根刺,就像先帝趙惇對待徐驍的複雜心態,如出一轍。」

  陳芝豹臉色平靜,耐心等著那杯新茶。

  陳芝豹從謝謝手中接過茶杯的時候,看著謝觀應,問道:「徐鳳年今天說那麼多,你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麼嗎?」

  謝觀應點點頭,語氣有幾分唏噓:「這一點,徐鳳年跟李義山實在是天差地別啊。」

  陳芝豹直言不諱道:「所以清涼山只會是宋洞明之流有那一席之地,你謝觀應是不會去的。」

  謝觀應一笑置之,眼角餘光瞥見謝謝的滿臉思量後,打趣道:「也罷,既然已經給你說了那麼多趣聞秘事,也不差這一樁。他徐鳳年自幼信佛信來生,隨著親人一個一個離世,他越來越怕是自己獨佔了全家氣數,才害得親人不得享福澤。所以他這個還留在陽間的人,拼卻一死,也要給徐家積攢陰德,為春秋中一路殺人盈野的徐驍還債。」

  謝觀應大笑道:「好一個父債子還!所以說啊,他徐鳳年不管想不想當皇帝,他都不敢啊!真是可憐!」

  謝謝震驚過後,低頭輕聲道:「真是可憐呢。」

  陳芝豹則喃喃道:「可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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