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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二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巨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為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禦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麼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瞭,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隻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係,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衝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聖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後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後,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聖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巨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巨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巨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巨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後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後,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麼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註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歎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鬱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麼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裡,難受!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麼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後,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於最後整個天下該姓什麼,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後,那只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後,風塵僕僕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裡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鳳年抬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後接著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麼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麼都不怕,只怕不死!」

  ……

  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後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果說張巨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麼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後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裡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後,徐鳳年抗拒聖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後,也很快借著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後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為袁將軍的那個傢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余」,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後,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後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後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於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係,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願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麼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巨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後的又一個隱蔽手筆。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巨鹿的用心。原來這麼多年來,張巨鹿和坦坦翁先後盯著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於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巨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願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麼這些原本屬￿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巨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後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捨。治國何其艱辛複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勳,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巨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後,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傢伙,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讚譽。經過這場動盪後,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板?北涼以後要糧食,只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以北涼道不足兩百萬戶的不足千萬人,卻要養活整整三十萬邊軍,若不是還有一個有西北小廣陵之稱的陵州苦苦支撐,北涼這根拉滿了二十來年的弦,別說射箭,早就自行繃斷了。李功德為何能夠成為文官之首的北涼經略使,真是他只會對徐驍歌功頌德,只是攀附有術?當然不是,無它,李功德生財有道。他能通過種種見不得光的渠道買糧,而且價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賄賂銀子的大人物,當然正是那些離陽的皇親國戚和功勳之後,朝廷虧大錢,他們一年不過是賺一百萬兩都不到的「小錢」,他們祖輩父輩都為了離陽一統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撈點銀子,他們有什麼心虛愧疚的?

  接下來短時間內這些人應該沒膽子觸黴頭了。

  還在經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涼山已經跟副使宋洞明吐過苦水,一直保養得體的李大人很快就要兩鬢灰白盡霜雪了。

  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瘋狂囤糧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滿大半的一座座糧倉,當時被譏諷為只會買米的「糧倉刺史」,一舉成為整個北涼邊軍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徐北枳,徐鳳年也會重視糧倉儲備,但絕對不可能做到徐北枳這種大刀闊斧的舉一州之力來儲糧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買糧,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根據李功德多年積累下的人脈渠道去跟北涼以外高價購糧,還從陵州當地豪橫和豪紳家族強硬地低價買米,如果家有餘糧的老百姓想賣賺取差價,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糧倉,徐鳳年會光明正大去北涼道那些遠親近鄰們家裡「搶糧」了,而不是如今還算厚道的讓人帶著兵馬出境「借糧」,好歹會給些真金白銀。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不了多久,整個廣陵江上游,就等於對北涼道堅壁清野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陳錫亮鹽鐵漕糧失利,被貶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當上了一州刺史,然後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順利讓北涼多出十多萬青壯兵源,接下來先是徐北枳淪為糧倉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證明他才是對的,北涼其他看戲的所有人都錯了。我深信你們一定會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徐鳳年環視四周,站起身去拿來拂水房諜子特意準備的那兩隻棋罐子,紅棗木並不稀罕,但是兩盒紋理分別呈現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這就讓原本幾兩銀子的兩隻紅棗木盒,變成了有價無市的西楚宮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國後流入民間,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涼地,沒有跟隨主人一同進入北莽。徐鳳年打開兩隻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顆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縝密紋路都超過二十條之多,黑棋則是那墨綠色透著清澈光澤的魚腦凍。

  徐鳳年正襟危坐,先後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並沒有擺放棋盤的桌面上,然後像是要開始與人對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對面,輕聲開口道:「師父,徐北枳和陳錫亮都沒有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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