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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四


  吳六鼎扳著手指頭自言自語道:「張老哥,老喜歡吹牛皮,這回見著他也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否則他嘮叨起來真是唾沫滿天飛。岳小叔,成天想著從我這裡拐走那後半部北冥劍訣,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徹底走火入魔。納蘭大姨,小時候總喜歡拿胸脯擱在我頭上,還騙我說是因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們離家前,還跟我說找媳婦就按照她的模樣找,准沒錯,可我雖說沒這想法,但是咱們倆走了這麼長路,可還真沒遇上幾個比納蘭大姨好看的,當然,只是眼瞅著比她胸脯分量相當的,倒是有幾個,不過身材比她差了十萬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吳六鼎。

  有劍氣!

  完蛋了,估計大半個月連酸菜都吃不上了。

  吳六鼎咳嗽一下,趕緊亡羊補牢地轉換話題,「還有那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都不啥正經人,一個非要認你做女兒,一個分明不喜歡吃酸菜,每次都要變著法子從你這裡順手牽羊幾罎子,翠花,咱們都離他們遠點。」

  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家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了,這兩個傢伙怎麼不砍死對方一了百了。」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癡,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歷,不過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家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於談論劍道,老祖宗也要望塵不及,反正我奶奶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聽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於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否則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麼個壞透到骨子裡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傢伙,怎麼就給他練出那麼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讚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在那裡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一壺茶,喊著讓店夥計往茶壺裡添加熱水,那夥計聽見了卻假裝沒聽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都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了兩次也就只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麼多人鬆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了,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用作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家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面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歎了口氣,又問了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家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一劍加一劍,不等於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了不起。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家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未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了那座記載于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銜,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拼,已經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歎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渣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鬱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裡,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只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就兩三個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後就只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兩人,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它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論,不是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塚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只不過言語喧嘩,各自附和,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更是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他娘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轟動炸窩了。

  那吳家劍塚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

  只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

  人人面容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

  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

  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而敬畏,幾乎所有人額頭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夥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只能搬了張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誇張的,最誇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傢伙。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有被吳家劍塚名頭嚇唬到的驚歎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這條直線上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然後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都磕碰得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夥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僕讓出位置,滿腦子漿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

  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僕二人臉色的店夥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熏天的尿騷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則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

  任你入吳家劍塚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家人後輩不論子女,只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遊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家,死後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豔天賦的極佳劍胚子,但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餘八字都一個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於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註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塚出動百餘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於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塚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倖自己能夠生於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倖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自己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只要有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只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

  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只挎過木劍的遊俠嗎?

  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自作主張能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就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可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此後沒多久。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闆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剮,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裡,叫了一壺酒,卻要兩隻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

  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大概他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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