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六一四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了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家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為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這次拉著自己見過了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了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了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為她看著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著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了那個年輕扈從作為賭注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下場廝殺,不但輸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著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家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家滅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洩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了幾分,「燕敕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乾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為藏汙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個勳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了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為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為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帳,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為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抬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著袖手旁觀。

  王福以為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了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了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了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眾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只是靠著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眾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了什麼,這才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著淩空撞飛出去,閒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只是不知為何老人才沖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了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沖加後退,如此反復多次,眾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伙。

  只是仍然沒人知道為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了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為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著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著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衝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著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癡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撚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著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複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傢伙笑意淺淡,只是尤為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韁,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餘精銳輕騎,抬了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眾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著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傢伙會站著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為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著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歎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只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緻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著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床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著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為什麼曹長卿那麼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床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塚為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裡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裡,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裡?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為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裡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著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著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巨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于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遊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為王仙芝出城之後,于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著都棄城遠遊,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紮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牆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著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牆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牆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牆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塚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牆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著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歎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麼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于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才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勳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為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洩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傢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著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麼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著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著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為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著撬牆角,宋笠則是暗中挖著春雪樓的牆腳,但恐怕趙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于誰,人心反復,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著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傢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為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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