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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五


  §第041章 霧滴(下)

  徐鳳年收了一個貧賤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見到東海卻未進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竄的響馬,救下一家子孤兒寡老,這其中有個本無牽連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差些給馬賊一矛挑死,徐鳳年隨手救人之後繼續駛向武帝城,少年性子跳脫,鬼怪靈精,不知怎麼就盯上了徐鳳年,大概是覺著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漢了,牛皮糖似的跟在馬車後邊跑了幾天,奔跑途中,捨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乾脆脫下拴在腰帶上,少年腳力還算不錯,加上徐鳳年的馬車不急著趕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暫遠遠拋開,總能給少年追上。徐鳳年一夜在海邊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縮在遠處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內,小心翼翼掀起簾子,靠著車壁盤腿而坐,一時間不知如何稱呼那位公子哥,猶豫著是該喊俠士還是先生。還是那位公子哥主動開口,問了兩個問題後,少年都是拼命搖頭,第三問題就更讓少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是問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沒點頭,只是漲紅了臉,扭捏說他付不起拜師禮金,那人說不礙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師徒的兩人,言語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邊土生土成的漁家子,爹娘死於出海捕魚,跟爺爺相依為命,老人病死後,少年便離鄉背井,他自小便有遠超同齡人的氣力,除了乞討,給人哭喪,扛私鹽,幾乎什麼能賺到銅錢的活計都做過了,倒也沒餓死。

  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為何物的歲數,得知這個好像天下掉下來的「便宜」師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躍無比,管不住舌頭唧唧喳喳起來。少年本性淳樸,有著赤子之心,認人深淺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認人好壞,反而要准,他跟師父朝夕相處了幾天,就知道師父應該是挺好說話的人,敬重遠遠多於畏懼。不過讓少年有些遺憾,這個長得比女子似乎還要好看的年輕師父,不太喜歡聊天,大多時候都是他在那裡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掏光肚子裡那些道聽途說的江湖軼事趣聞後,就只能說些從長輩鄉鄰那裡聽來的古話老話,好在沒了清淨的師父也不跟他計較,傳授給了他一套晦澀口訣和綿柔拳法,口訣是記不太住,讓他頭疼,拳法則是軟綿無力的架勢,不過少年知足常樂,能真正習上武,就心滿意足。前年才離鄉,在劍州一個攤子,看到有個老人販賣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碎銀子都一股腦交出去,老人也好說話,打開竹簍子,任由他揀選,他不識字,不過聽老前輩報出書名,都很像是絕世武功,給人感覺哪怕練成了書上一招兩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王生最後挑了本劍譜,初出茅廬的少年不諳世情,可畢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過也不惱,那本狗屁不通的劍譜一直藏在懷裡,就當認識了百來個字。

  離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日路程,海風習習潮來汐往,輕輕鬆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點燥熱,少年王生本就是海邊長大,不覺著海風微腥,只覺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離鄉幾年,記起了不在世的親人,王生沉默起來。

  徐鳳年之所以不與這個徒弟交談,不是後悔收了生平第一個弟子,嫌棄他資質平庸,而是因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觸之後,才發覺這身材結實的少年竟是女兒身,奇就奇在她的氣機脈象,半點不像女子的流轉軌跡。女子習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頸,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門中女子真人也鳳毛麟角,都是有講究和道理的,百年以來,女子劍仙就他娘親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只有一位,若不論劍,女子躋身一品高手也還是屈指可數,當年的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綠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陰氣更重一點,有洛陽和軒轅青鋒,還有那個素未蒙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鴉。女子男相,道理類似南人北相多福祿,徒弟王生的資質其實還算不錯,不過徐鳳年練武前後,見多了江湖頂點的風光,資質出彩,往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練武一事,後勁至關重要,後勁足,機緣多,兩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鳳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歸根結底,很簡單。

  王生腰間挎了一把木劍。

  當初第一個問題,徐鳳年問王生肯不肯以木劍換吃食。王生不肯。徐鳳年又問肯不肯以木劍換銀子,王生還是不肯。

  深夜時分,離著武帝城不過三四十裡路,徐鳳年沒有繼續駕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撿取枯枝,在海邊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著師徒二人的兩張臉龐,徐鳳年分給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張幹牛肉,夜空明朗,繁星點點,王生低頭嚼著牛肉,抬頭時看到師父望著星空怔怔出神,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爺爺說過,那兒就是一隻大燈籠。在地上,人死燈滅,就會去天上亮起來。」

  徐鳳年平靜道:「我老家那邊也有這樣的說法。」

  王生等了半天,見師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說自話,「師父,我除了你,就頂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

  王生露出一個笑臉,問道:「師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誰?」

  徐鳳年搖了搖頭。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師,林鴉!」

  徐鳳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還是胭脂評上的漂亮女子,你兩樣都比她差遠了。」

  王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怯生生問道:「師父你知道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王生見師父不像生氣的模樣,低頭說道:「爹娘一直想要生個弟弟,都沒成,後來就不想了,把我當男孩子養著。而且家裡也攢不起嫁妝,我也不想嫁人。再說誰樂意跟一個長得男人的女子過日子,想想就聽憋悶的。誰娶了我,肯定是上輩子壞事做得太多的採花大盜,老天爺才要罰他這輩子娶個男人。」

  說到這裡,安天樂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給逗樂了。

  徐鳳年撕下一塊牛肉放入嘴中,輕聲道:「等你以後眉眼長開,總會有些女人模樣。」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說道:「我要是長得有師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輩子也行。」

  徐鳳年平淡道:「去打一個時辰的拳。」

  知道說錯話的王生摘下腰間木劍,一臉苦兮兮去海邊練拳,老老實實打了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還經常遺忘套路,不過她眼角余光瞥見師父對於自己的愚笨不堪,不太上心,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神情。

  王生多練了半個時辰的拳,這才在師父對面坐下,拾起木劍橫放在膝上。

  徐鳳年問道:「挎木劍走江湖,你不嫌丟人?」

  王生有些費解,反問道:「有啥子丟人的?」

  徐鳳年沒有說話。

  王生樂滋滋笑道:「是爺爺給我做的木劍,就算師父想要,我也不會給。」

  一向不自稱「為師」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一把破木劍,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鳳年打趣道:「以後誰瞎了眼瞧上你,你不妨拿這把木劍當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妝了。」

  王生苦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說道:「你現在覺著木劍可貴,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好劍,我要去武帝城取些東西,到時候可以送你一把,不過你只能留下一把劍,如何取捨。你自己決定,醜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帶著一個只有木劍的窮酸徒弟闖蕩江湖,丟不起這個臉,何況用木劍也練不出什麼上乘劍術。王生,你是要這把破木劍,獨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頭破血流,一輩子都混不出名堂。還是收下一把可能會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劍,跟我學習高深武學,在武道上一日千里。你別急著答覆我,明早再跟我說你的心裡話。」

  徐鳳年說完之後就走回車廂休息,留下一個如遭雷擊的徒弟。

  第二日,拂曉霧重。

  遠處的雄偉武帝城墜於雲霧中,或隱或現,如海上險境。

  徐鳳年走到海邊,看到王生閉著眼睛,提著木劍指向大海,大概是聚臂提劍已久,劍尖上綴著一顆霧滴。

  這之前,王生一門心思要練劍,徐鳳年沒怎麼搭理,只是教了她這一手平淡無奇的起劍勢。

  她就當成一門絕世武功去練了,孜孜不倦。

  旁人會瞧著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終於意識到師父出現在身側,沒有收起木劍,轉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師父,驀然就有淚水滾出眼眶,哽咽道:「師父。」

  一個孩子,遇上過不去的門檻,總是自然而然想著向長輩求情。

  徐鳳年冷聲道:「鬆開劍。」

  王生臉色淒涼,「師父,我真的想練劍,想用木劍練出大出息。因為爺爺說過,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劍闖出名堂了。我以後一定跟著師父好好練武……」

  徐鳳年冷笑道:「天底下哪裡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連一把破木劍都丟不掉,怎麼能撿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黃金萬兩,江湖名聲,武評名次,開宗立派,哪一樣不比你的木劍珍貴無數?木劍是你爺爺遺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為了一部秘籍一門武藝,不說不惜傾家蕩產,連爹娘都可以不認,連師父都敢殺,連媳婦都可以雙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圓轉,還想練劍?!」

  話說到後面,王生已經清晰感受到師父的厲聲厲色,雖然與師父相處不久,但也知道師父一直是溫和恭謹可以讓她心生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也知道自己這輩子錯過了這個師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麼仗劍江湖了。

  她手臂顫抖,轉過頭不去看這個師父,賭氣一般,輕聲抽泣道:「師父,我不習武了!」

  王生收起木劍放好在腰間,跪下去,對這個只多了幾天的師父重重磕了三個頭。

  在她收劍下跪時,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將那顆從劍尖墜落的霧滴停在了指肚上。

  徐鳳年望著那顆凝聚不散的霧滴,輕聲說道:「我也練劍,但總覺得比不上很多前輩劍客,比如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王小屏的符劍。」

  徐鳳年笑了笑,「但是我覺得最對不住的,還不是他們,是一個叫老黃的,還有一個綽號溫不勝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太多聰明太多算計的人,天賦再好,劍術再高,手裡的劍再名貴,都不算真正的劍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聽不懂這個大概已經不是自己的師父的男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徐鳳年微微彈指,然後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腦袋上,揉了揉,笑意溫醇,「這些人都是師父的前輩和舊識,他們捨棄了許多東西,尤其是最後那個與你一樣挎木劍的遊俠兒,恰好有著跟你一樣想要的東西,和不想要的東西。」

  徐鳳年後退一步,沉聲道:「我北涼徐鳳年,今日收下桂花郡王生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鳳年淡然道:「當年溫華捨棄的東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頭霧水,不過總算知道師父還是師父,這就足夠。

  至於師父嘴中那些一個個如雷貫耳或者她根本沒聽說過的名字,她沒有去深思,只當師父是吹牛皮。

  師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師父,不生我的氣了?」

  「嗯。」

  「師父,桃花劍神我聽說過的,武當劍癡也知道,都是劍仙一般的絕頂高手,可其他人是誰啊?」

  「以後你自然知道。」

  「師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呃,師父,我還是憋不住,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你雖然肯定也是個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了?真跟那兩位神仙人物認識?該不會是遠遠瞧見過一面吧?」

  「……」

  「師父,沒關係,我覺得你是天下最厲害的高手就行。」

  「師父,聽說你們北涼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將軍,用槍的徐將軍,還有已經離開北涼的新蜀王,你遠遠見過嗎?哦對了,還有那個年輕的北涼王,更了不得,唉,不過人家是藩王,想來師父是見也沒見過的。」

  「師父,我見你也沒佩刀佩劍,這趟去武帝城是買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嗎?」

  師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裡自顧自嘮叨。

  馬蹄緩慢,馬車緩行,終於到了武帝城外。

  城內外霧氣由濃轉淡,但是那堵牆壁上的幾百把名動天下的兵器,大多墜有霧滴,然後各自滴落在牆角根,使得牆下水跡深重。

  這輛馬車停在城外,徐鳳年終於開口,對身邊那個橫坐翹腿在車外的徒弟說道:「掀起簾子,記得接下來身子別擋在車廂門口。」

  王生不知為何,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手提簾腳,屈膝蹲在一旁。

  徐鳳年盤膝而坐,望向城門大開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只看到師父的衣袖無風而搖。

  武帝城的霧氣更是一瞬間消融殆盡。

  城內,那堵曾經象徵著到底誰是天下第一人的牆壁開始不易察覺地顫抖,然後幅度越來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門,撞入徐鳳年懷中。

  繼而是插在高高城頭之上的名劍黃廬,脫離了牆壁,撞入那紫檀劍匣。

  又有長短不一的八柄劍,依次撞入。

  徐鳳年捧匣而坐。

  還拎著簾子的徒弟王生瞪大嘴巴,這是咋回事?

  城中牆上,數百柄無主名器不約而同在顫鳴,似乎在掙扎抗拒。

  徐鳳年抬起手臂,輕輕說道:「來。」

  蠹魚細劍,畫眉劍,與君絕,南海觀音宗的半肩小尖,吳家劍塚放心與認真,兩百年前劍仙陳青冥的子不語,不計其數。

  一劍接一劍飛掠出城。

  丹田刀,嘉樹刀,顧劍棠師父的剝啄,四百年前誰得手誰無敵的大霜長刀,等等,絡繹不絕。

  一刀銜一刀出城。

  世間最頂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紛紛離牆出城,牆壁之上,走了個一乾二淨。

  它們繞過徐鳳年,滑出一個精妙弧度,滑入車廂,不論飛掠之勢如何雷霆萬鈞,都在過簾子之後驟然停滯,輕輕下墜。

  車廂塞滿了兵器,停無可停之後,後來者就各自釘入馬車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之後,武帝城城牆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後都成了有主之物。

  王生呆滯當場,腦子已經徹底轉不過彎來。

  她的師父,還真是一個認識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鳳年,此時就像是一座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無敵。

  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涼這個駭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個年輕藩王的的確確是勝了王仙芝。

  這之後,整個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認那個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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