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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二


  小宋都尉也不見得如何勤於政務,經常帶著清秀書童一起騎馬出城賞雪,晨出晚歸,期間多半跟鄉野村莊的樵夫獵人討口飯食,將就對付一下就行,縣衙六房兵役都說小宋老爺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沒有讀書人的嬌氣,一個月相處下來,幾個投靠無門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帶了好酒好肉,還有幾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棟宅子。沒過幾天,這幾位就開始帶著十幾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內最大一座青樓的護院差事,被鳩占鵲巢的青皮無賴惱羞成怒,武澤縣連女子都彪悍,誰都跟山林響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也就沒有什麼民不與官鬥的說法,雙方當街鬥毆,要是以往處理這等糾紛,也就是讓縣衙裡的大人息事寧人,然後各找爹娘靠山,坐下來喝酒吃肉送禮談情分,誰身後的靠山說話有分量,誰就算贏了,可小宋都尉好說話不假,去也頗為護短,大手一揮,讓刑房兄弟手持槍矛披上甲胄去支援兵房,別看這幫脫了官皮就跟土匪無異的傢伙頭盔歪斜,槍矛生銹,可小宋都尉使喚眾人時,絕沒有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習氣,二話不說拿出才到手還沒捂熱的俸祿,一股腦都給了刑房,如此一來,那幫人數上本就不占優的地痞給打得哭爹喊娘,喧鬧大街上看客無數,都覺得場面新鮮,雖說許多百姓都覺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爺一丘之貉,有些腹誹冷笑,可畢竟滿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後來甯州大幫派弟子身份的地痞頭子親自出面,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搖過市,嘍囉們鼓吹造勢,揚言大哥要去宅子討個說法,可這位在武澤縣有拼命六郎綽號的豪俠進了宅子後,一個時辰後滿嘴酒氣醉醺醺返回,叼了根竹簽剔肉絲,別人問起,只是笑而不語,三天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嘛,敢情是官匪蛇鼠一窩了,六郎給那都尉招安進了刑房當了小頭目,沒有擠掉誰的位置,而是縣尉大人大筆一揮,添了一個名額,如此一來,武澤縣城不但知道了那姓宋的年輕官家,還知道了這傢伙吃相難看得很!出人意料的是宋都尉如此僭越行事,縣令和老都尉都沒有出聲,只有跟這兩家關係近的親戚,才知道喜好風雅的縣令大人家裡新掛了幅字畫,嚴老爺那個學識平平做隔壁縣刀筆吏的兒子,不知怎麼就妙筆生花,幫主薄寫了篇讓郡守都拍案叫好的應對文章。這可是官場上罕見新婚燕爾的景象啊,武澤縣都不得不開始重視這位小宋都尉,臨近年關,去宅子送禮的富賈絡繹不絕,姓宋的來者不拒,光是收禮,差不多就是日入鬥金。不過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禮,不是白收的,人情有來就有往,以後得一一還上,要是不換,就壞了規矩,還輕了,照樣是不懂規矩。別看武澤縣頂著上縣頭銜,縣城不大,可雞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去,宋恪禮這個從九品上的縣尉,又是專門跟麻煩打交道的勞碌官,以後有得他受。

  不過如膠似漆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向與世無爭的主薄大人開始率先向新都尉發難,官衙事務百般刁難不說,還讓染指青樓的兵房那夥人幹脆利落丟了身份,讓人瞠目結舌,幾個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掙錢時眉開眼笑,交口稱讚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紹當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丟了官差後,立馬去潑婦駡街,一個潑辣的,還拎捅去潑了屎尿在門口,說是要讓姓宋的來年晦氣一整年,縣衙六房也連忙見風使舵,對小宋都尉敬而遠之。宅子也被主人板著臉收回,說是給再高的價錢也不租了,牆倒眾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見氣惱,在縣衙後堂獨力收拾出一間偏屋,臨近馬房,結果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只得跟書童一起清掃,縣令和主薄兩位大人在遠處眯眼看戲,看到宋恪禮渾身臭味,還算泰然處之,倒是那個書童流淚不止,兩位老爺相視一笑。

  縣令夫人起先還有些憐憫,心底其實是惋惜沒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兒的細皮嫩肉,被縣令一頓臭駡,告知內幕,才知道輕重,原來那宋小哥竟是京城裡的大族子弟,具體背景也語焉不詳,很難考究,好似武澤縣坐二把交椅的主薄也沒能知曉,只是主薄大人的座師發話,咱們寧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順眼小宋都尉的家族,得拾掇拾掇這個家道破落的窮酸小子,儘管怎麼下作怎麼來。

  臭烘烘的馬房內,宋恪禮笑著幫他的伴讀書童擦了擦淚水,才十四五歲的書童欲言又止,只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門庭若市轉瞬變成門可羅雀,小宋都尉依舊想要賞雪就出城,沒有閒情逸致時便閉門讀書,倒是那個也被連帶一捋到底的地痞頭目,去縣衙探望了一次。除夕前一天,官衙除了幾家官老爺親眷忙碌異常,已經沒有六房事務,在這麼喜慶的一個清晨,一隊騎士拂曉入城,馬背上掛了十幾隻大布囊,城衛見是小宋都尉領頭,也懶得多事。人員臃腫的兵房刑房有近百號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幾人都被新都尉請人喊去官衙,說是不去以後便不用當差了,應者寥寥,誰還把這個拔毛鳳凰不如雞的傢伙當回事,也就或企圖燒冷灶或膽小拉不下臉的傢伙去了官衙牢獄,然後一個個呆若木雞。牢獄刑架上吊著十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三四人都是登過城頭匪榜的懸賞凶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動用私冷酷刑,牢獄裡有一隻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面無表情,雙手伸出烤火,時不時拈起火鉗撥弄一下炭火,對於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無動於衷,十幾票大過年的趕上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面面相覷,還有幾個都蹲在角落嘔吐去了,幾個讓寧州聞風喪膽的年輕小響馬熬不住慘絕人寰的重刑,陸續吐出幾處響馬同夥的老巢,對行刑最為熱衷的那個地痞頭目轉頭對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齒森森,看得刑房兵房眾人一陣毛骨悚然。小宋都尉似乎猶不滿足,輕輕吐出繼續兩個字,然後就不再說話。他從炭盆邊緣撿起一串黃銅響鈴,甯州響馬,有兩響,戰馬系銅鈴,沖陣殺人之前必有一枝響箭示威,這個本該去青樓去聽狐媚子撫琴唱曲兒的文雅書生,低頭眯起眼,雙指轉動銅鈴。縣衙不小,可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那幾家都被牢獄裡發出的鬼哭狼嚎給驚擾得無以復加,尤其是那些美妾稚童,更是嚇得相互抱頭痛哭,老都尉嚴華盛氣勢洶洶前來興師問罪,結果恰好看到小宋都尉的那張冷漠側臉,好似突然就極為陌生了,手上也曾染血不少的老都尉一時間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小宋都尉沒有理睬嚴華盛,放下那串銅鈴,拿火鉗夾起一塊炙熱火炭,緩緩起身,走向一名匪名赫赫的健壯馬賊,漢子已是渾身浴血,眼神仍是冷冽淩厲,跟小宋都尉兇狠對視。

  小宋都尉輕笑道:「年關年關,今年債今年還,欠債之人過年之難如過關,這才有了年關的說法,你們不讀書,估計幼時想讀也讀不上書,興許不懂這個道理,這怨不得你們,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管到哪兒,到哪個朝代都說得通。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說出寧州十四大響馬任何一個的老巢,我就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老都尉咽了一口口水,哪有這樣行刑說道理的?既然當了響馬,尤其是那些打拼出一些名頭又拖家帶口的,不得不義氣極硬,想要他們開口,難如登天,再者抓住一個,拿到了賞銀也只怕沒命花,甯州都尉幾十人,不乏被報仇的響馬喬裝打扮入城給滿門禍害致死的前車之鑒。這以後,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官是好,那也得有命才行。

  那響馬果然硬氣,吐了一口血水在小宋都尉臉上。

  地痞頭目就要動手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壯漢,不料小宋都尉擺了擺手,只是淡然說道:「撬開他的嘴。」

  這名響馬被兩人撬開嘴,小宋都尉提起火鉗,緩緩將那顆燒炭擠入響馬嘴中。牢獄中響起一陣刺耳的嗤嗤灼燒聲,便是老都尉嚴華盛,都要膽寒作嘔。

  不等這名響馬死絕,小宋都尉又轉身去夾起火炭,走向下一位馬賊,「先前忘了說,開口告密之後,我武澤縣都尉宋恪禮,保證你死後,若有家眷,便護著你們一家老小安然無恙。」

  響馬面有猶豫,然後就不用撬開嘴,給外人印象脾氣耐心一直都很好的小宋都尉,就直接用火鉗戳爛了中年馬賊的嘴,便是想說也沒機會了。

  拔出火鉗,小宋都尉再度轉身去夾起炭火,第三個被這個比響馬還要歹毒的惡煞走近的馬賊魂飛魄散,立即顫聲道:「我說,我什麼都說!」

  宋恪禮皺了皺眉頭,然後輕聲說道:「我突然不想聽了。那些老巢,我花些時間和心思,總歸是找得出來的。其實你們的該死,怨這個世道和這個官場,你們本身不算什麼。」

  先前熬住好幾遭酷刑都能桀桀陰笑的漢子哭道:「這位爺,小的求你了,只要你能保住小的家室,小的知曉兩處大響馬,都說給你聽!求你了……」

  宋恪禮丟掉火鉗,那個曾在馬房軟弱流淚的書童一直在默默提筆記錄,這會兒小跑過來,握筆拎紙蹲在響馬身前,平攤宣紙擱在膝上,這位少年抬頭時眼神冷硬,絲毫不見怯弱。

  宋恪禮坐回火盆的小板凳上,指了指以往只在武澤縣城逞兇的地痞頭目,轉頭對嚴華盛微笑道:「嚴都尉,趕巧兒跟石虎兄弟出城賞雪,撞上了這撥小響馬,就給捆回縣衙。快過年了,不想太過麻煩刑房兄弟,可又怕擔上妄動私刑的名聲,就勞動大駕請來看上幾眼。不過明天這些馬賊的屍體得掛在城牆上,還得勞煩刑房。還有,我估摸著有不少響馬其實就在城內,說不定跟一些城裡德高望重的老爺有些牽連,等會兒詳細單子出來後,有些不熟的人頭臉面,恐怕仍需嚴都尉幫忙傳話一聲,就說宋恪禮初來駕到武澤縣,囊中羞澀,只能燒去這份名單,權且當是給眾位鄉一份親見面薄禮,和氣生財,大夥兒都能過個好年。嚴都尉,會不會麻煩你?」

  嚴華盛搖頭如撥浪鼓,「不麻煩不麻煩。」

  小宋都尉又恢復成那個對誰都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和顏悅色說道:「還得知會嚴都尉一聲,宋恪禮就不在縣衙內過年了,已經請了石虎兄弟在陶然街租了棟小宅子。」

  原本以為又要整出么蛾子的嚴華盛心一緊,聽到是這種小事後如釋重負,當即擠出笑臉道:「不打緊不打緊,回頭我給宋都尉拜年去,要是年夜飯沒準備好,我有個熟識的大廚,手藝還算不錯,在武澤縣都排得上號,明日兒就讓他給宋都尉府上掌勺去。」

  有那個馬賊開了個好頭,牢獄總算清淨下來,書童落筆急速,很快就記錄完畢,不用自家主人多說,就又抽出一張宣紙,寫了額外一份相對簡潔的名單,寫完之後,輕輕吹了吹墨蹟,遞給神情複雜的老都尉。

  小宋都尉緩緩站起身,刑房兵房諸人都不約而同驚嚇得後退幾步。

  小宋都尉柔聲道:「今天的事情,勉強算是一樁縣衙兵刑兩房的機密要事,眾位兄弟看在眼裡就行了。」

  一幫人使勁點頭。

  小宋都尉這才望向嚴華盛,「送送嚴都尉。」

  嚴華盛趕忙說道:「不用了。」

  可宋恪禮還是送到了牢獄門口,折路返回後,只剩下幾個跟石虎換命的心腹兄弟,外加一個秀秀氣氣卻讓石虎刮目相看的少年書童。

  石虎詢問眼神望來,宋恪禮點了點頭。

  牢獄中傳出一陣不甘心的急促哀嚎,此後就徹底清淨死寂,站在掛滿屍體的腥臭屋子,宋恪禮問道:「真能在江湖上找到四十幾號身手乾淨的檔手?」

  石虎搓著手嘿嘿笑道:「宋都尉放心,石某人在甯州路子雖然不算廣,但都很牢靠,那夥人本就是跟響馬差不多德性的亡命之徒,當年石某人無意中救下他們大當家的,是他們欠我的。再說了,也不是要他們白乾,只要給足報酬,別說進山殺馬賊拿賞銀,就是讓他們殺進官衙,都敢試上一試。別的地方萬萬不敢如此,可咱們寧州不一樣,當官的不算大爺,當匪的才是。」

  宋恪禮點頭笑道:「你也放心,以後武澤縣都尉不管是一個還是兩個,都有你的一張座椅。」

  石虎搖頭笑道:「謀個官身耍威風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跟宋都尉你做事,就兩字,痛快!前不久就有個雲遊四方的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以後咱命中註定的大貴人,就姓宋!他娘的,竟然還真沒騙老子,當時沒捨得給賞錢,這會兒愧疚得很呐!」

  宋恪禮不置可否,「明天是除夕,石兄弟跟我一起熬年守歲?」

  石虎大大咧咧道:「這敢情好啊。」

  石虎一行人離去,牢獄就只有宋恪禮和少年書童。

  宋恪禮望向一具屍體,自言自語道:「很多麻煩事,得治本清源,更得遵循積漸二字,做起來很難,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了,別的不說,最不濟你們寧州以後沒誰再願意去當響馬。你們不死不行。事要有人做,人也得有人死。」

  書童輕聲問道:「少爺,以你的身手,對付這十幾號馬賊哪裡需要那草莽石虎?便是去了一處響馬老巢,也能殺進殺出幾個來回。」

  宋恪禮柔聲笑道:「規矩二字最重,你若是事事不講規矩,想著走捷徑,總會因此惹上比你更不講規矩的對手。古話說常在河邊走難能不濕鞋,就是這個道理,以江湖風格行事,遲早都要沾濕鞋子。三品高手被二品小宗師所殺,小宗師為一品所殺,金剛被指玄殺,指玄被天象殺,一物降一物,沒誰逃得掉。既然當官,就相當於乘了船看江湖,難就難在不能心存僥倖,難在一次都不可以下船去走在河邊。像主薄梁倫針對我,都是官場手腕,並沒有壞規矩,那我宋恪禮就接下了,接不住是我公門修行的道行不夠,只能忍著,接住了,就等於在武澤縣站穩了腳跟,可以慢慢經營,一步一步往上走。殺馬賊,是都尉的分內事,因為我也沒有壞規矩,就不至於讓官場升遷之路越走越窄。」

  書童撅了撅嘴,歎氣道:「少爺,可你這會兒僅僅是從九品上啊,得多少年才能像老爺那樣當上從三品的朝堂重臣?」

  宋恪禮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眼神溫暖,言語訓斥道:「才跟你說了積漸二字,就忘了?」

  少年哦了一聲,笑了笑。

  少年突然輕聲道:「那石虎真笨,竟然沒有看出來那算命先生是少爺喬裝打扮!」

  早早在武澤縣展開一系列縝密佈局的宋恪禮一笑置之。

  宋恪禮讓少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隨意蹲著伸手取暖,喃喃道:「看來京城裡有人知道我到了這裡,開始動手腳了,說來奇怪,沒有人對宋家雪中送炭,這不稀奇,可宋家都已是落魄至此,竟然還有人會惦念一個小小都尉?宋家前些年樹大招風,可在官場上向來不結死仇,在文壇上確是樹敵不少,可這些對手多少都還要點臉面,難道是有他們身邊的幫閒體己人,借此跟這幫向來不理俗事的文豪主動獻媚?否則這陣陰風,吹得有些不對勁。」

  宋恪禮停下手指敲擊額頭的動作,抓起那串銅鈴,自嘲笑道:「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聽說郡主在少爺離京時,差一點就要攔路。」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多想無益,也沒資格想這些。」

  「那少爺總還是要成家立業的。」

  「這個當然,武澤縣找個賢淑女子,也不錯。」

  「這怎麼行!」

  「怎麼就不行?」

  「她們如何配得上少年?!」

  說出這句話後,書童眼睛通紅,抽泣道:「少爺是宋家雛鳳啊,原先是要成為天下士子領袖的人物啊。」

  宋恪禮輕輕一笑,伸手替天真少年擦去淚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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