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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三


  一舉一動都能夠牽扯京城視野的晉三郎,開始蓄須了。其實以他才堪堪跨過而立之年的年歲,除非是想要學張首輔做那美髯公,原本不必如此,只是當他成為國子監右祭酒後,能與當今理學宗師姚白峰共事,晉蘭亭便覺得有了蓄須明志的必要,妻憑夫貴誥命在身的徐夫人幾乎每日都要為相公拾掇鬍鬚,力求盡善盡美。晉蘭亭由北涼轄境內的地方小郡小縣一躍而起,先是破格成為大黃門,繼而成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眨眼過後就又搖身一變,成了文壇士林都要仰視的國子監大佬,得以掌控天下讀書人浮沉趨勢的大權,晉蘭亭每天早上都要靜等天空泛起魚肚白,視線趨於清晰,這才由府邸乘車前往國子監,偶爾掀起車簾子,望見道路上那一張張敬畏炙熱的臉龐,都讓晉蘭亭湧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此的豪邁氣概,尤其是馬車駛入國子監,他彎腰掀起簾子,走下馬車的那一刻,晉蘭亭都恍若隔世,當初逢人便送自製熟宣,幾乎無人肯收,如今無數人想要,晉蘭亭卻是半點都不想送了。不過晉右祭酒也未飄飄然,在京城住了兩年多事情,也見識到不少驟然富貴驟然失勢的鬧劇,像那宋家一門三傑,兩位大小夫子一氣死一罷官,原先在翰林院需要晉蘭亭使出吃奶勁去巴結的宋家雛鳳,更是完完全全淡出廟堂視野,晉蘭亭越是知道朝堂雲波詭譎,就越是珍惜自己在蟄伏低頭時的幾位貴人,上任左祭酒桓溫,當初少有願意收下他所送宣紙的國之巨梁,如今已經貴為文亭閣大學士,頂替遺党魁首孫希濟榮升門下省左僕射,還有一位,晉蘭亭從未流露表面,哪怕在徐夫人這個同床共枕的女子身邊,也沒有提及隻字片語,晉蘭亭清晰記得那次早朝,一路白眼譏諷,只有那位同是黃門郎出身的前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無比暖心的言語。

  士為知己者死。

  至於北涼王當年的舉薦信,晉蘭亭避而不談,私下更視為逆鱗,誰若不識趣跟他提起這一茬,任你是尚書之子還是將軍之後,晉蘭亭都要當場怒容拂袖而去,就此絕交,永不同席言笑。況且晉蘭亭心底也從未覺得那徐瘸子有何引薦之功,天下正統在趙室,你姓徐的哪怕被封異姓王,哪怕當下世襲罔替,朝政局勢瞬息萬變,能綿延幾代榮華富貴?隨手翻讀史書,那些個家中哪怕擺有「非謀逆不賜死」鐵卷丹書的世族,不一樣被帝王任意找個謀反大罪就株連九族了?

  辭舊歲,換新宅,雙喜臨門。右祭酒府邸換了一棟新的,是皇帝御賜,曾是一位離陽宗室的王府,在兩百年前的太安城,榮華至極,因為失了世襲罔替,掛了虛銜將軍的皇族子弟,住在這個一等宅子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不過畢竟是沒有犯過大錯的宗室,想要他們遷出也不易,好在聽說是國子監晉三郎要入住,顏面有光,私下又得了一大筆皇宮賞銀,也就順勢搬出。當今天子崇儉,禦膳房做的菜就成了擺設,後來是皇后提議,才有了一份膳單,每日膳單都指出某物賜某處賜某人,像那內廷主位、皇子郡主、朝中權臣和在京將軍,都有望被賜,今天一位大太監就親自提著黃緞包裹保溫的花梨木酒膳挑盒,來到了晉祭酒的新府,晉蘭亭一點不剩吃完,最後懇請大太監讓他留下那雙並不算如何值錢物件的烏木筷子,大太監被偷偷塞入袖子一枚羊脂玉佩,皮色金黃耀眼,肉質細膩如脂,尤為難得的是頂端有著黃玉共生的景象,不用湊近了端詳,隨手那麼一把玩,就知道不是俗物,大太監留下一雙筷子並不是什麼僭越大事,可被晉三郎饋贈心儀之物,傳出去非但不會惹上貪墨的汙名,而是大大的口碑,如何能不讓大太監笑得合不攏嘴?對這個年近三十余便有望躋身閣老位列的右祭酒,愈發瞧著舒服了。

  送出去一塊祖傳玉佩,留下一雙幾錢銀子的烏木筷子,徐夫人看得心疼,以往在郡縣,她仗著娘家勢大,還不得揪住耳朵一頓謾駡,如今則萬萬不敢了。

  留了鬍鬚後的晉蘭亭看上去老成幾分。

  徐夫人小心翼翼問道:「三郎,為何不趁著年關去拜會拜會首輔大人?三郎與坦坦翁親近,這位左僕射大人與首輔大人又是師出同門,大半輩子的至交好友,三郎去拜會,也不會有人多嘴什麼。」

  晉蘭亭不耐煩道:「婦道人家,多嘴什麼!」

  徐夫人悻悻然一笑,鼓了鼓勇氣,終於還是沒敢還嘴。以往爹娘見著這個小士族出身的夫君,都沒有什麼好臉色,如今舉家遷到天子腳下的太安城後,就只有卑躬屈膝的份了。

  徐夫人也在床笫之間百般曲意逢迎,可三郎的架子仍是越來越大,徐夫人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待僕役丫鬟無異。

  在這個女子賤如草的年代,男子功成名就以後,把女子當女人看並不難,難的是把女子當人看。

  徐夫人猛然記起一事,爹娘說起時憂心忡忡,也讓她十分不安,富貴才得手,可莫要轉身就丟了。

  徐夫人一咬牙,坐在晉蘭亭身邊,嬌軀貼近了,尤其是腴胸有意無意蹭了蹭他的手臂,這才細細柔柔說道:「三郎,聽說你在國子監……」

  晉蘭亭不動聲色推開她,冷笑道:「怎麼,被夫君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最輕』這句話給嚇破了膽?你懂什麼,跟你說不到一塊去。你爹娘見識淺陋,以後讓他們少登門來煩我。」

  徐夫人低頭怯弱道:「知曉了。」

  徐夫人起身離去,黯然神傷。

  晉蘭亭對此全然不在意,盯住那雙烏木筷子,嘴角翹起。

  書生封侯,主持半壁江山。

  美人萬千,江山只有一個啊。

  獨處的晉蘭亭抓起那雙筷子,做了個夾菜入嘴的手勢,瘋癲大笑。

  ……

  這一年的年夜飯,不怎麼喝酒的靖安王府陸先生被年輕藩王灌得厲害,要是不喝,藩王竟是無賴到說要滿地打滾,陸先生吃不住這主子的撒潑,只得跟著喝多了,等好不容易脫身,滿身酒氣,蹲在院子牆根下吐了又吐,身邊唯一的侍女杏花幫著輕柔拍背,看著真是心疼。陸公子雖然遭了大罪,心情明顯卻是不錯,說要帶本名柳靈寶的死士杏花去看一看故居。其實杏花閒暇時就常去那破落小宅子,宅子早已給靖安王府買下,杏花只要去,就會細緻打掃得纖塵不染才罷休,早已熟門熟路。眼瞎陸詡沒有走入宅子,只是站在門口,也不知道想「看」什麼。然後陸詡帶著杏花去了一趟曾經賭棋為生的永子巷,蹲在地上,靠著牆,安靜不語。好似眼前有張棋局,雙指作提子狀,輕輕落子。杏花沒有出聲,眼神溫柔。

  年輕瞎子「落子」不停,笑道:「咱們青黨落敗,我也是添過一把柴禾的。不這樣,靖安王府就成了花瓶擺飾,我本就是勢利之人,跟王府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左右不得施展。」

  杏花知道私下,靖安王趙珣喜歡稱呼他為陸公子,或是陸先生,高興玩笑時還會親昵一聲小六。而後者則始終大不敬稱之為的世子殿下,而非靖安王。

  「羊房夾道上的陸家想要走,襄樊城這邊攔是攔不住的,不過在一旁絆腳還是不難,雖說於大局無益,可既然世子殿下不舒心,堅持要去噁心噁心那個北涼,我這個賭棋的,也只能盡心盡力去賭,給陸家埋下些隱患禍根。要是世事洞明的陸閣老在世,這些小把戲未必能成事,老人一走,就不好說了。杏花,你說我這種陰險小人,別說風流名士,是不是連個讀書人都配不上?」

  杏花換個方位,替陸公子遮擋吹入巷弄的寒風,柔聲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陸詡笑道:「既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又說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古書古語,說得真是讓後人犯糊塗。不過我一個瞎子,打掃屋子,確實就只能靠你了。」

  杏花眼神流轉,「奴婢很樂意。」

  陸詡伸出手,似乎是酒壯人膽,想要撫摸柳靈寶的光潔臉頰,可當柳靈寶湊過臉,他已經縮回手,輕聲道:「咱們有幸相依為命,儘量多活幾年。」

  陸詡腦袋後仰,靠在牆壁上,「你這個瞎子。」

  杏花突然壓低聲音道:「陸公子,若是你想去北涼,柳靈寶便是死也要護著你出城。」

  陸詡愣了一下,搖頭灑然笑道:「我自有打算。這兒挺好的。」

  ……

  北涼聽潮湖,寒士陳錫亮坐在湖邊涼亭裡,還有昔日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孫徐北枳,以及坐在輪椅上的二郡主徐渭熊,三個身份迥異的人物,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

  執掌北涼一半情報諜子的徐渭熊平靜說道:「有個消息要跟你們說一聲,北莽女帝僅帶一人到了北涼邊境。」

  徐北枳嗯了一聲,很快就一語道破天機,「肯定是拓跋菩薩。」

  陳錫亮皺了皺眉頭,問道:「殺不得?」

  徐北枳笑道:「能殺誰不殺,只是殺不掉而已。」

  陳錫亮神情淡然哦了一聲。

  徐渭熊轉頭望向南邊,笑道:「咱們再謀劃謀劃,反正做事還得是他們。」

  徐北枳雖說已經外任做了個地方官,少有來清涼山的機會,更是常有他和士子觥籌交錯的傳言,不像陳錫亮,始終在王府深居簡出,殫精竭慮。而徐北枳即便對上徐渭熊,也沒有什麼拘束,還敢說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就像此時就懶洋洋說道:「聽說咱們世子殿下這次出行,可勁兒拐騙了許多大人物來北涼做苦力,真是本事了,要我說殿下的相貌,騙些姑娘不難,沒想到坑騙男人一樣不含糊。」

  陳錫亮面無表情,扭頭望向那座有錦鯉千萬尾的聽潮湖。

  徐渭熊指了指徐北枳和陳錫亮兩人,微笑著不客氣道:「徐北枳,你罵自己就行了,還帶上陳錫亮,殺敵一千自損一千的勾當,沒半點賺頭的買賣,有什麼意思?」

  徐北枳大笑道:「郡主,你有所不知,我這傢伙天生心黑皮厚,所以要比陳公子少受點傷。」

  陳錫亮無奈搖頭,這麼個傢伙,做朋友不可能,可即便是對手,仍是討厭不起來。

  徐渭熊自言自語道:「新年新涼新氣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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