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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佩涼刀上朝 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後一場鼎盛朝會,除去六王入京,幾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攜大勢隱勢「滾」入京城,其中便有傳言要徹底交出兵部尚書一位的大將軍顧劍棠,春秋名將盧升象,其餘勳爵猶在的大將軍也都紛紛披上朝服,於天色晦明交集之際跟隨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門府邸折入禦道,慢慢湧至皇城門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衛的中心,成為這名新婦腰肢的禦道,長達十六裡,無疑是歷史上最為壯觀的一條中軸,九經九緯前朝後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軸上的建築群比歷朝歷代都來得厚重浩然。 下馬嵬驛館位於內外城之間,距離中軸線上的雍安門天橋不過半裡路,橋下河水是謂龍鬚溝,老百姓都說是京城水脈至此而凝成龍鬚,可離陽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橋鎮壓降服水龍。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沿著禦道,緩緩駛向皇城正門外的趙家甕,皇城第一門外,兩側各樹有名為敷文振武的兩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門屬武即陰,位於左側振武牌坊之後,禮部戶部翰林院等屬文即陽,位於右側敷文牌坊之後,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換上一幅新匾額。今日早朝規格奇偉,趙家甕附近幾乎無立錐之地,停滿了各式馬車站滿了各樣僕役,離陽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車一事也有了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劃分,位高者馬車停留,離皇城牆越近,位卑者依次漸行漸遠,許多官職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員大多熟諳朝會事態,乾脆就步行上朝,不傷和氣,不至於跟誰搶佔位置而爭執得面紅耳赤,天子腳下,在京為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壯闊陣容,其中有白髮蒼蒼卻始終沒能邁過五品官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卻前程似錦已是四品大員,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權柄的天之驕子,有地位超然的黃紫貴人,有身穿蟒袍的皇親國戚,有人戲言,若是有一位陸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亂大殺一通,離陽王朝就得大傷元氣。也有戲言,僅是將這些官員懸佩玉器都給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還有戲言,你認識了城門外這數百近千張面孔,你就理清了離陽王朝的脈絡。 碧眼兒張巨鹿領銜的張党,大將軍顧劍棠為首的顧党,孫希濟離京後便群龍無首的遺黨,轟然倒塌的青黨,這僅是明面上的粗略劃分,內裡則是錯綜複雜的各個皇子党,外戚党,翰林黃門党,國子監黨,言官黨,恩蔭黨,新科進士党,或根深蒂固經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勢式微,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可以在這座魚龍混雜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輔張巨鹿也不敢。城門緊閉,尚未開啟,有資格入朝進門的浩浩蕩蕩千餘人陸續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跡多個圈子搭腔說話,但大多數官員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來風滿城的氣息,閉氣凝神,格外安靜,偶有感悟,竊竊私語,也是小心翼翼只對身邊「朋黨」吱聲。 下馬嵬那輛馬車來得稍晚了,見縫插針都極為困難,只得遠遠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禮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幾名生怕錯過朝會的官員匆匆跑過,甚至來不及望上一眼,一個中年黑胖子跑得尤為艱辛,氣喘吁吁,才跟白頭男子擦肩而過,就辛苦彎腰,雙手搭在膝蓋上,滿頭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補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還算是在清水衙門國子監排得上號的要員,畢竟左祭酒桓溫也不過是從三品,可這胖子撅著那鼓脹得朝服幾乎崩裂開的大屁股,實在稱不上雅觀,他低頭氣喘如牛時,眼角餘光瞥見身邊男子緩緩前行,腰間系有一根不常見的玉帶,這讓官場鑽營沒有天賦唯獨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了怪哉,難不成是趙家宗室裡頭哪一房的遠支子弟,若非趙家跟當先帝那一房離得關係極遠的龍子龍孫,都不至於在這裡落腳步行上朝,可當他瞪眼再看,嚇了一跳,竟是照搬龍袞服的尊貴樣式,五爪蟒龍,不減一蟒不減一爪,黑胖子趕忙抬頭端詳,就愈發納悶了,是個早生華髮的年輕男子,黑胖子別看儀容寒磣,倒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聲問道:「這位爺,容我多嘴一句,你這身蟒袍,我可從沒有聽說過,可千萬別冒冒失失僭用了,若是這位爺襲爵了前朝哪位親王,這身朝服,當下卻也不可穿上,前頭再走幾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禮太監盯著的。」 胖子這話說得太不六百講究了。也難怪他只能被按在極難出頭的國子監當差。 白髮男子轉頭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興許是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這位爺,你可真別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遠房郡王子弟,沒見過世面,也沒誰跟他講過規矩,結果照著老黃曆上朝,沒進門就給剝去了蟒袍,當天就降爵兩階。今兒又是十多年來至關緊要的一次朝會,爺你可真要聽我一聲勸,回頭趕忙去換上一身朝服,寧肯晚了挨罰,也別錯了挨打啊。我瞅你這身蟒衣,擱在如今雍洪年間,也就當朝宰輔和一些殿閣大學士才能穿上朝會。」 白頭男子皺了皺眉頭,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邊的黑胖子瞥見年輕人腰間懸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家遭了劫難一般哭喪臉道:「我說這位爺,你可真是膽子不能再小了,佩刀上殿,你這是……」 白頭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參加離陽朝會的北涼世子徐鳳年,輕聲笑道:「祭酒先生是說我找死?」 黑胖子訕訕一笑,使勁擺手,尷尬道:「當不起祭酒也當不起先生。」 在國子監相當於一部侍郎的黑壯胖子,總算沒有繼續不識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沒有缺眼力勁到鍋底的地步。不過顯然擔憂給殃及,黑胖子下意識跟徐鳳年拉開一段距離,可實在是良心煎熬得厲害,走了片刻不過五六十步,就又苦著臉低聲道:「我說這位爺,冒昧問一句,在哪兒高就,朝中可有硬實的靠山,能不能跟宮裡頭的某位貴人說上話?要是後兩樣都沒有,真勸你別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規矩多著呢。」 懸有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的確是第一次入京,規矩什麼都沒人給我怎麼提醒過,家裡老爹健在,這身衣服也是朝廷臨時送去府上的,應該沒有壞了規矩。至於佩刀一事,要是真壞了朝儀,我就當吃回教訓,大不了不進城門不上殿,灰溜溜離開京城,反正入京時候,也沒見著任何禮部官員接待。」 聽說蟒衣是朝廷新近欽賜,黑胖子如釋重負,只當這個初生牛犢不知虎兇猛的年輕人板上釘釘會給人攔在城門外,這會兒亡羊補牢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別的不說,這位爺膽識氣魄足夠。」 徐鳳年跟黑胖子結伴而行,緩慢行走在這一段中軸禦道的尾端,黑胖子雖說當官當得一窮二白,可好歹是入了流品的國子監清貴,還有資格再往前湊上幾十步路程。別小覷了這幾十步蘊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聖排名墊底,站在最遠處,最後一次仍是如此淒涼。離城門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為何都說朝會門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壯胖子就越覺得氣氛古怪起來,這讓習慣了被人漠視輕視笑話的國子監天策祭酒,渾身不自在,直線向前,他跟身邊那個不知道哪個旮旯冒出來的年輕世子,就如劈江斬浪,一些個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權貴官員都眼神複雜,臉色異常僵硬,撕裂出兩邊隊列,繼而轟然後撤再後撤幾步,潮水倒流。黑壯胖子已經看到國子監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著跟往常一樣偷摸進去閉嘴裝孫子,就看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桓老爺竟然這次沒跟首輔湊一堆去,笑望向自己,這讓最忌憚桓祭酒那張老狐精獨有笑臉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這位因為儀容天生不佳而淪為笑柄的小祭酒走近了國子監大隊伍,被私下稱為桓老爺的左祭酒大人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銅爐,了不得啊。」 身邊國子監眾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這讓鈍感的黑胖子愈發一頭霧水,乾瘦左祭酒笑眯眯道:「銅爐啊,啥時候搭上北涼這條大船了,深藏不露嘛,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這個糟老頭子。」 王銅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問道:「老爺子,說啥呢,下官聽不明白啊。」 桓溫斜眼望向那個本該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輕人,撇了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納悶,為何那小子膽敢穿一襲白蟒袍,還敢佩刀上朝?」 王銅爐使勁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啊對啊。我都給他勸了半天,那位小爺就只是跟我笑,也不聽勸,把我給急的哦。」 饒是左祭酒歷經宦海沉浮,攤上這麼個後知還不後覺的榆木疙瘩下屬,也有些許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銅爐肩頭,「你這憨子,八成是去幫著編撰新曆編傻了,沒瞅見這一路走來,見你都跟見瘟神一樣?」 王銅爐急得滿臉漲紅,那麼一張黑炭臉都能讓人瞧出紅色,足可見其火急火燎,「老爺子,就別跟小的賣關子嘍。再不透底,我就說肚子疼,不敢去早朝了!」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說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頭顱的北涼世子,你呀你,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了。」 黑胖子兩腿一軟,幸虧有桓溫攙扶,老人氣笑道:「趕緊站直了,我一大把年紀,扶不起你這兩百斤秋膘。」 王銅爐伸長脖子望向那個望去便是只剩雪白的背影,如喪考妣道:「老爺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溫在京官要員中歷來以護犢子著稱,笑駡道:「丟人現眼的玩意兒,虧得一身才學跟你一身肉等斤等兩,等會兒你就跟在我後頭。」 王銅爐雙腿打著擺子,頹然哦了一聲。 皇城正門外呈現出扇面場景,氣勢驚人。 以首輔張巨鹿和大將軍顧劍棠為首。 更有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衡,五大宗室藩王。 還有那換上一身嶄新鮮紅蟒服的陳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輕男子身後更是縫隙消失,將他圍在當中。 孤立無援。 跟北涼和三十萬鐵騎所處境地,如出一轍。 徐鳳年面無表情,心中默念:「徐驍,這回我替你走一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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