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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東塘鎮。

  他孤零零地擠在一群小販之間。

  空氣乾燥,塵土飛揚,陽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亂響,卻是幾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風中搖擺。不論是招牌還是行人,都顯得有些懶洋洋。他穿著一件灰濛濛的長袍,後擺已被馬汗浸濕了,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站定之後,他掀開帷帽,頭頂的上方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滿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掏出手絹就連打了三個噴嚏,且有不可阻擋之勢。他趕緊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含在口中。

  在這樣的一條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則,不論是咳嗽、吐痰還是打噴嚏,都被視作常事。誰也不認得他,所以誰也不去理他。

  周圍的人顯然在關心別的事情:

  「……你可曉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馬,租價八兩。喂了二十日還人家,光草料銀子就去了一兩六錢……還是鄰居,真是夠心黑的!」

  「這有什麼?你沒看今日的行情。一斤豬肉,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肉, 一分三厘;上次請客我買了一隻活鵝,花掉一錢八分……這麼貴,這日子真真不讓人過了。」

  「這倒罷了,憑什麼淨桶也漲價呢?前兒我要買一個,上個月還是五分銀子,昨日一問,已漲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沒買。那個舊的,還是繼續用罷。」

  「那還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裡,再次勸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裡,和很多老先生都紅過臉。」

  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

  「可是,外面很亂,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和你媽媽都很擔心。」

  他繼續沉默。

  「這樣吧,我們還有不少醫館分散在各地。你若實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隨便挑一個,住它一年半載再回來。」

  「不。」他毫不動搖。

  那一瞬間,父親有些失魂落魄,話音柔和起來:「子忻,聽話。」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幾乎從不曾對他說過「聽話」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悅從來就不怎麼聽話這一事實。

  「爹爹,我會經常給家裡寫信的。」生怕父親再說兩句自己就會心軟,他趕緊結束談話,走向門外。

  快到門邊時,父親忽然問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停住腳,想了想,搖搖頭:「什麼也不想要。」

  ——若干年後,每當回憶起這次對話,他都會問自己在這個世上究竟想要什麼。

  他發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也許,他只是需要否定什麼才能感覺到成長。

  為此,他需要一個世界,一個旅途,和另一種生活。

  一群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在街邊玩耍。她們將一隻裝著銅錢的繡荷包拋來拋去,輪流去搶,在塵沙和柳絮間歡快地追逐,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鬥蟋蟀。有幾個還穿著開襠褲,屁股翹得老高,臀瓣上幾塊紫青的胎記清晰可見。

  他第一次見到唐蘅的時候,唐蘅就穿著一件大大的開襠褲。唐蘅還說別看他個子小,其實特別好認。然後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說上面有兩塊紫色的胎記。果然,每當小孩子們打架擠成一團時,他總能從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將他從人群里拉出來。

  不過唐蘅最擅長的不是打架,而是裝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剛認識不到兩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頭上,用手指頭撐開他的眼皮,懇求道。

  「你會玩什麼呀?」他揉著睡眼道。

  「我會裝死,你會不會?」

  接著他便在床上給他演示了各種死法:有中槍即倒,立斃而亡者;有渾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發作,面目猙獰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顫如篩豆者;有馬上中刀,從天而降者;有力卻伏擊,不敵而逝者;有臨刑痛駡,大義凜然者;有勇奪兵刃,同歸於盡者……只把子忻看得張口結舌,眼花繚亂,不得不承認這四歲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滿頭大汗地問道:「好玩麼?」

  「好玩。」

  「我教你吧。到時候我們倆一起裝死,也好有個伴兒。」

  「為什麼你老要裝死?」

  「我哥喜歡我這樣,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兒。」

  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痛打了一頓,子忻對唐芾的印象遠遠不及劉駿。

  唐芾是個高個子,走路時胸高高地挺起,不會騎馬,卻喜歡穿一雙又黑又亮的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當當作響。據說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來個嘍羅,全聽他的指揮。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門他不得不帶上唐蘅,又覺得他一無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時候,唐蘅的任務總是裝死。——開始他只是偶爾裝裝,還兼端茶倒水拿東西跑龍套之類的角色,豈知越到後來經驗越足,裝死裝得惟妙惟肖,旁人無法替代,這才成了他的專職。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見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裝了三次死。其實子忻本可輪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負隅頑抗的黑道殺手之類。不料唐芾認為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對手,而裝死的技能又遠不及唐蘅,當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當一陣子攔路搶劫的強盜,然後兩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饒,雙雙赴死。這種遊戲極其簡單,如果參加的人太少,簡直無情節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厭,而唐芾卻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帥」,要麼就是「大俠」。與之對應,唐蘅、子忻則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惡棍」中挑選。玩了三次之後,子忻忽然對唐芾道:「這一次可不可以倒過來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帥,你來演惡匪?」唐芾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說他從來都不演壞人。子忻頓時來了氣:「我也不是壞人,為什麼每次都要我演壞人?」唐芾將胳膊抱在胸前,眼中盡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壞人。」

  子忻一拳揮了過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腳踢開他的手杖,將他痛揍了一頓,揚長而去。唐蘅跑去將手杖拾起來,掏出手絹幫他擦掉鼻血,小聲道:「子忻哥哥,別生我哥的氣,好麼?這是……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給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他捂著鼻子氣乎乎地坐起來道:「為什麼我不能生他的氣?」

  「你若不聽我哥的話,我哥還會揍你的。」好像唐芾還站在他的身後,唐蘅低聲道:「你不會去向我爹爹告狀吧?」

  「不會。」

  「如果你告訴你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也會告訴我爹爹的。」

  看見唐蘅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子忻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會說的。」

  實際上,雲夢谷的孩子也流行著同樣的規矩。挨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後捂著臉向父母哭訴會被看成是膽小行為。所以當子忻鼻青臉腫地回家時,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臉腫。父親見怪不怪,也沒問是誰幹的,只是給他敷了一點止痛的藥膏,然後便道:「玩去罷。」

  怕被盤問,子忻掉頭出門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悅。

  作為雲夢穀的孩子王,子悅對孩子間的所有的戰事一清二楚。因為是子悅的弟弟,雲夢穀裡沒一個小孩敢主動找子忻打架。當然,別人打架時他自己湊熱鬧混進去挨的揍不算。子悅看見弟弟的臉腫成一個豬頭,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處,便已一切了然於心。當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和他討論了一下地圖的畫法以及爬山的計劃,次日便率領一群孩子去和唐芾算帳。

  由於禮貌的關係,唐芾開始還不屑和這群流著鼻涕的屁孩兒動手。何況有好幾個孩子操著本地土話叫駡,讓他摸不著頭腦。然後,子悅大喝一聲:「揍他!」一群人一擁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實練過幾天拳腳者。唐芾毫不費力地扳倒了猛衝過來的頭三個,豈料後面的人前仆後繼,終於將他揍得萬紫千紅,好幾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悅一把拉住他,柔聲籠絡:「唐蘅乖寶寶莫哭,姐姐明天帶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東西可多啦。姐姐屋裡還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來,你跟我來拿。」說罷便連蒙帶騙地將他拐到自己屋裡,塞給他幾塊甜糕,不消半會兒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轉意。

  就這樣,子悅成功地將唐家兄弟分裂了。

  當子悅遇到劉駿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時,發現劉駿遠比唐芾要難對付。照樣是一群孩子向他沖去,劉駿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搶先揪住了子悅的小辮子。只輕輕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來,大夥兒全嚇得倒退三尺。子悅馬上表示願意停戰,且說自己爬山的隊伍裡正好缺一名像劉駿那樣有豐富經驗的山裡人做嚮導,問他願不願意加入?劉駿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在眾人的懇求下方勉強答應。卻不知自己照樣落入了子悅的圈套,不知不覺成了子悅的第一手下。

  ——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親近自己的敵人。

  ——這一向是子悅的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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