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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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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的神智忽然又從迷茫與失落中清醒過來,發現他要擔心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他開始急切地盼望氣候轉暖,開始強迫自己吃飯,開始憎恨這令人絕望的冬季。 正月初三,久寂的庭院再次響起一陣帶雪的足音。他聽見有人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廊上徘徊,良久,方敲門而入。 在這個時候看見郭漆園——他感到有些詫異。 郭漆園負責雲夢穀對外的所有生意與財務,上月中旬帳目結算時,曾到這裡來向他彙報過一次總帳。接下來當是一個二十日的長假,他打算陪夫人回江陵省親。所以他以為郭漆園現在已在江陵。 而此時的郭漆園看上去臉色陰沉、心事重重。 他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來說話。 遲疑了一下,郭漆園道:「有一件事……如若屬實,只怕會連累穀主和雲夢穀的聲譽。屬下思忖良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雙眉微蹙,問道:「出了什麼事?」 「谷主可曾聽說過『夜女三更』這個人?」 他想了想,點點頭。 ——這名字在木玄虛一案時他曾聽葉臨安提起過。記得當時葉臨安大發牢騷,說此女是滴夜樓裡最昴貴的妓女,非但行蹤詭密,對男客百般挑剔,且夜資過百,竟比他的年俸還高。 「我已不止一次聽人傳說,這位『三更』姑娘來自雲夢穀,是雲夢穀裡的一位大夫。」 眾所周知,雲夢穀裡只有一位女大夫。郭漆園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吳悠」兩個字。然後他看了慕容無風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做了幾十年的生意,郭漆園閱人無數,當然知道有些人驚訝時臉上的表情會很豐富,而有些人則恰恰相反。 果然,沉默了片刻,慕容無風毫無所動,只是冷冷地從牙縫裡擠出來四個字: 「胡說八道。」 郭漆園道:「開始的時候我也不信,認為是謠傳。可事關吳大夫的聲譽,我不得不派人調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散佈流言——」 「這件事,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聽說的?」慕容無風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兩年前,翁櫻堂曾悄悄告訴我,聽風樓裡有位酒客家財萬貫、自命風流。到這裡想見三更姑娘,結果慘遭拒絕。他於心不甘,便雇人半夜盯梢。見她五更出門,乘轎離去,為避人耳目,在神農鎮的小巷裡穿梭了幾個回合,方停在一個叫作『紫雲香』的胭脂鋪門口。盯梢的人以為三更就是胭脂鋪的女老闆柳亭亭。不料過了片刻,那女人又從另一個側門輕手輕腳地溜了出來,走進了隔壁的竹間館。」 慕容無風馬上道:「我記得吳大夫並不獨住,她的身邊一向有兩個丫環。」 這兩個丫環都是谷內老僕人的後代。初入雲夢谷時,吳悠年方二八,家門慘變,無依無靠,看上去十分孤零柔弱。他於心不忍,對她格外關照。特地吩咐趙謙和找了兩個伶俐的丫頭與她同住,照料她的起居。後來聽說三人極為相睦,情同姐妹,幾乎形影不離。 「是有兩個丫環。以前吳悠住在穀內與她們朝夕相伴。可自從陳大夫命她入駐竹間館後,她便自始至終一人獨居,從來不帶丫環們出穀。」 他繼續為她辯護:「就算是這個人進了竹間館,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吳大夫。」 郭漆園表示同意:「我也這麼想。所以當時只把它當作無稽之談,並未深究。直到一個月前,又有一個人向我提起此事,我這才覺得蹊蹺。」 「哦?」 「因為這一次遇到她的人是蕭逵。」 他的神情不僅愕然,臉色也漸漸有些發白。 ——蕭逵原籍新安,是近兩年入谷的年輕大夫。其人相貌英偉,才華橫溢,與蔡宣堪有一比。拜在蔡宣門下,兩人詩酒相得,亦師亦友,谷中人呼之為「蔡老二」。此君年少未婚,風流自賞,在女人中大有人緣。一次在手術中乍見吳悠,驚為天人,當夜詠出排句一百行,中有「且拋杯酒行歡夢,守拙獨為眼前人」之句在穀中傳誦。此後,蕭逵對吳悠大獻殷勤,為她寫下的詩詞就有厚厚兩冊。其聲勢之大,攻勢之猛,比之當年的蔡宣,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悶哼了一聲,道:「那種地方,蕭逵也去?」 「無非是年輕人獵奇之心作祟。他去的那天正逢縣衙裡有一群捕快在滴夜樓拿人。兩人剛剛完事,聽見樓下一片吵嚷,有人舉著火把正在查房。三更姑娘怕露了行蹤,便匆匆告辭。而咱們的蕭大夫則順手在她的妝臺上拿了一件物事留作紀念。彼時屋內漆黑一團,他亦不知所拿何物。待出了大門,在燭光下一瞧,原來是只玉鐲。」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那個玉鐲,放在幾上。 他臉色微變。 那是吳悠的玉鐲。據說,是她母親的遺物。每次手術前,她都會先把它除下來,用手帕包著,放在一個穩妥之處。手術之後認認真真地淨了手,再戴回去。一天若有五次手術,她就會將這種儀式一絲不苟地重複五次。有一次,蔡宣不小心將它碰倒在地,摔成兩半,眼見著吳悠的眼淚就要溢了出來,嚇得他連夜乘船趕到江陵請最好的金匠描補。那金匠果然了得,將斷口做了兩個金托,再用金鏈連接。金上又細細地刻了幾個佛像,惟妙惟肖。第五日趕回來見她,先自責三千,再陪上無數好話。——看在師兄的面上,吳悠不好發作,這才委委曲曲地收下了。所以只要是谷裡常與她合作的大夫,無人不識得這只珍貴的手鐲。 「也有可能是偷來的。」慕容無風自然也認得那只手鐲,卻繼續為她辯白。 「我怕事情越鬧越大,也這麼跟蕭逵解釋,」郭漆園苦笑,「穀主可知道這位三更姑娘接客的規矩甚是古怪苛刻?她先要丈量客人的身高體寬,如不符合一個固定的尺寸,她拒不接見。」 慕容無風失笑:「有這樣的事?」 接下來的話卻令他笑不出。 「那個尺寸,」郭漆園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與穀主的身材正好相符。」 他大窘。 「更衣入室之前,男客會先飲一碗湯藥,令雙腿暫時酸軟。」 「那是為了防人用強——」 「她也這麼對客人解釋,」郭漆園管了幾十年的帳,心思慎密,不是十拿九穩的結論也不輕易出口,「我找人弄了一個樣品請蔡大夫檢查。他說這雖是常見的迷藥,難得的是劑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效程極短,無毒無害,尋常的大夫絕對配不出來。——而且,谷裡除了吳悠和夫人,還有哪位女人會知道谷主的身高長短,且寸毫不差?」 他沉默,無話可說。 「此外,客人見她之前,必先沐浴三番,換上一件她準備好的寢衣。」 「這也有奇特的地方?」 「這件寢衣——我冒昧地請人弄了一件回來——經辨認,是穀主的寢衣。大約有人定期從洗衣房裡偷出來收藏。」 他本有潔癖,加之時時臥病,所以寢衣甚多,經常換洗。他只知每隔數日便有一位侍女拿走他所有的換洗衣裳,再隔一日將洗淨晾乾的衣物疊好送回。至於送走與拿回的衣物在數目上是否相合,他從未關心過。 他雙眉皺成一團:「你是想說,吳大夫是個偷衣賊?」 「當然不是。她的丫環小月承認,當初吳大夫聞得谷主死訊,悲傷過度、神情恍惚、飲食俱廢。為了讓她略為好受,小月悄悄地拿了幾件穀主的舊衣裳,想給她留個紀念。不料愈發勾起她的心思,每夜只是對衣垂淚。後來漸漸性情大變,動輒發怒,和誰都過不去,——這才弄得大夫們怨聲不斷。」 他在心底暗暗歎了一聲,道:「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至於因此要去滴夜樓。」 「說道滴夜樓,」郭漆園繼續道,「穀主可記得吳大夫的父親原是朝庭犯官,滿門被抄,所有女眷打入樂籍?若不是她父親的一個學生事先得到了消息,將他的一雙兒女藏匿,他們兩個只怕也難逃入籍和流徙的命運。」 他點點頭。記得當時吳悠初到雲夢穀,便是受人輾轉所托。她的身世,所托之人亦據實相告。他倒並不介意,招她入谷原是看在她師出揚州名醫段石原門下之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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