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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他期待他能談一些荷衣的往事,卻發現就算是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過是些零碎的片斷。荷衣只是他少時的一個小友,一段溫馨的回憶,如此而已。他從不曾刻意地觀察過她,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訪,他也許都不會想起她。畢竟,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

  他們繼續閒談,話題開始漫無邊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不知為什麼,他自小就厭惡閒談,不論對學生還是對手下總擺出一副「沒事別來煩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兩個多時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葦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題飛來飛去——從酒到劍,從花到女人——天上地下無所不包。到了最後他總算弄明白這位妻子的昔年師兄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時懷了孕,家族的攤子越鋪越大,新近又開張了兩處鏢局,手頭上有些緊張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無風一眼,見他神態安祥,便吞吞吐吐地問他能否借給他一萬兩銀子以應一時之周轉,一年之後一定奉還。

  他微笑著答應了。心裡卻明白這人很快就會將錢花得一乾二淨,就算再過三年也賺不回來……生意人看生意人,張口即知。此人談吐雄心勃勃卻大而無當,絕不是塊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麼說,荷衣一定高興我這麼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將告辭,他問王一葦手中可否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葦兩手一攤,道:「沒有。師傅那裡可能會有一點。自從師傅唯一的女兒遠嫁江南,且一病而亡,那屋子現在已經空了。只有一個守房的老僕,不知現在是否還活著。唉,我們這些弟子也不像話,成家立業之後各忙各地,逢年過節也不曾去師傅那裡拜祭一下……」

  他又有了一線希望,急忙討來陳蜻蜓的地址。

  出於禮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著談話的結束。趙謙和連忙告訴王一葦「穀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這才住了口,親自將慕容無風送回客棧。

  第二日清晨他就起程奔赴齊州。

  那座宅院坐落在某個荒涼的麓原之上。從外廓上看,幾十年前它曾是一座恢弘的庭院,只是久失修繕,顯得格外陳舊頹敗。那裡果然住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僕,大約也曾練過武功,身體尚還健朗。只可惜鄉音濃厚,說的話他似懂非懂。

  老僕說他其實是陳家上一代的僕人,原先並未在此處長住,所以對荷衣沒有很深的印象。他來後一年,荷衣就離開了。記得當時主人剛剛去世,一本名貴的劍譜亦隨之失蹤。為了找到它,弟子之間發生了很大的爭執。最後不知為何,大家一致認為是荷衣偷走了它。荷衣一怒之下離開了陳家,很久也沒有回來。後來弟子們在江湖中偶遇,還曾數次與她為難。

  過了幾年,荷衣終於回來了一次,買了很多香燭紙錢來拜祭師傅。她只住了一天就走了。那時這裡已成一座空宅。

  他告訴了老僕荷衣的死訊,老僕喟然長歎,說主人的弟子零落江湖,過得都不順利,中途而歿者竟有四人之多。

  最後,他終於問道:「老人家這裡可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

  老人睜著一雙混濁的眼睛,想了想,忽然問:「公子貴姓?」

  「姓慕容。」

  「你知道慕容丁一是誰麼?」

  他怔怔地望著他,眼中淚光忽現,嗓音已有些嘶啞:「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老人點點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荷衣把她埋在了主人的墓地裡,你要去看一看麼?——你說遺物,這就是她留在這裡的唯一遺物。」

  墓地就在山後。見了石碑上字才知道荷衣的師傅本名「陳定翬」,字「逸章」,「蜻蜓」只是武林中人給他起的別號。他的墳地右側,有一個矮矮的小墳,一塊小小的木碑,上面刻著的「慕容丁一」四字,結蚓塗鴉,大小不一,顯然是荷衣的手跡。

  他在女兒的墓邊長坐苦思。

  荷衣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更不曾提起自己的師傅。除了「陳蜻蜓」三字,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她卻肯把自己的女兒埋在他的墓邊,可見他師傅生前,一定對她愛護有加。在她孤獨絕望的時候,他便是她第一個想起的人。

  可是,她為什麼說把女兒埋在了壽寧?

  他詢問老人可不可以讓他把丁一的遺骸帶回家鄉安葬,老人笑了:「她是你的女兒,當然可以。」

  在那個墓裡,他們挖到了一個裝著屍骸的錦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上了鎖的純黑漆盒。

  伴著那個錦匣,他獨自在荷衣住過的小屋裡坐了整整一夜。

  往事潮水般向他湧來,他反復咀嚼其中的痛苦、辛酸和甜蜜。

  那一夜,他放任自己,陷入到無邊無際的回憶與幻覺之中。

  只有回憶他才能感覺到世界的存在。

  只有幻覺才能將他帶回世界。

  暗塵飛繞

  第二十章 暗塵飛繞

  這一年冬季飛雪連天,窗外梅清竹瘦,疏影橫斜。

  正月剛過,屬￿他的那一角院落已被積雪深埋。寒山聳立,北風凍住了潮聲,往日的猿鳴鶴唳,均已消失不見。

  他終日枯臥,形同僵屍。

  整個冬季他拒見女兒。子悅為此哭鬧過多次,均被鳳嫂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哄了過去。有一次,子悅偷偷溜進院子,扒在臥室的窗外用手指摳動窗縫,悄悄地叫道:「爹爹!爹爹!」

  他聽見了,卻沒有回答。

  謝停雲趕過來把她帶走,且千篇一律地勸道:「爹爹很忙,暫時不能見你。」

  他聽見子悅忿忿地嚷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你們把我爹爹關起來了。我要見爹爹!我要見爹爹!」

  後來她越鬧越凶,除夕那一夜,他不得不強自起身,到書房裡陪著女兒吃了一頓年飯。

  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提前三日開始服用那盒從波斯人手裡買來的「狄努通筋丸」。——藥效雖無誇口的那樣顯著,卻也算物有所值。當夜,雙臂果然疼痛驟減,可以勉強活動。可惜藥性並不能持久。除夕一過,一切恢復原樣。

  為掩蓋病容,他先到熱水裡浸泡良久,以求臉上有些血色。又特意穿了件寬大的貂裘,遮住滿身嶙峋的瘦骨。即便如此,看見他的時子悅還是深受驚嚇。她原本是個野氣十足的丫頭,難得有片刻安寧。那天晚上,她緊緊地縮在他懷裡,老老實實地吃飯,顯得格外乖巧聽話。

  臨走時她拉住他的衣袖,輕輕地問道:「爹爹,你會死麼?」

  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刺痛了他。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不會,當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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