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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和所有入谷的學生一樣,吳悠經過了一次嚴格的考試。其它人要兩個時辰才能做完的題目,她半個時辰就擲筆而出。答卷簡潔精當,切中要害,至今無人出其右,讓他大為驚訝。因此入穀之後,對她格外倚重關照。

  「而滴夜樓的老闆菊煙原籍蘇州,與吳大夫同鄉——這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懷疑。經查,她原本是吳家的侍女,因禍被迫入了樂籍,不知怎地又跑到這裡來開業。穀主想想,以三更姑娘那樣高的規矩,就算夜資過百,一個月也碰不到一個合適人選。所掙的銀子,根本抵不上一個普通 妓女。除了自家熟人,這種賠錢的買賣誰會讓她做下去?而且,穀裡還有另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

  「谷主可知道吳大夫收養著一個女孩?」

  那女孩他沒見過,不過此事卻略有所聞:「聽說過,不是很清楚。」

  「穀內傳言,這女孩子可能是她的私生女。兩年前,她曾回過一趟蘇州,說是探親。陳大夫只准了她四個月的假,她卻在那裡一住七個月。兩年後,她的身邊突然多了個兩歲的女孩,且對女孩的來歷三緘其口。若真是好心收養,穀裡不乏可托之人。她一個單身女人犯不著攬這麼大的責任,背這麼大的嫌疑。現在想來,只怕是去滴夜樓的次數太多,不免出了紕漏……不過,這種說法查無實據,不大可信,只能以備一說。」

  「所以你認為,夜女三更一定是吳大夫。」

  「肯定是。」

  在郭漆園看來,事情再明白不過:雲夢谷優雅高貴的女大夫吳悠,為情所困,意亂心迷,做出了瘋狂之舉。她白日開診,夜間風流,將每位男客都扮作自己的假想戀人,當真是名醫名妓兩不誤。——茲事體大,若傳揚開去,雲夢穀將顏面無存!

  「谷主,紙包不住火。此事若不處置,只怕越傳越遠,成了人家的笑柄。」

  窗外只有簌簌的雪聲。

  沉默片刻,慕容無風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為什麼穀裡會有這麼多傳聞?且全集中在吳大夫的身上?」

  郭漆園微微一怔,繼而撇撇嘴:「也許因為她是穀裡唯一的女大夫。一舉一動,不免受人關注。」

  「有否可能,她這樣做是被人脅迫?」

  「看不出有脅迫的跡象。」

  「難道她會自願做這些事?」他怎麼也不肯相信。

  「依屬下看來,她好像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慕容無風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是樂在其中?難不成你也去過?」

  郭漆園垂首:「穀主言過了。屬下五短身材,腰肥體胖。就是有此妄想,也不夠條件。穀主若實在不信,屬下倒可以安排穀主親自去一趟,驗明正——」

  話未說完,見慕容無風怒容隱現,目色轉寒,忙將最後一個字咽了回去。

  「這裡一直都是讀書人的地方,本該清靜無為、專心學問才是,想不到也有這麼多好事之徒。」

  「是啊。好事之人多了,無風也會起塵,無鬼也會死人……」見慕容無風無半點要處置吳悠的意思,郭漆園自覺無趣,連忙望風轉舵。

  「我看蕭逵就是個好事之徒。福州白鶴堂丁大夫那裡一直缺人手,正月過完,你就要陳策把他調過去。」

  「是。」

  「此外,我想見一個人。」

  「請穀主吩咐。」

  「唐潛。」

  「這個好辦。如果他在唐門,飛鴿傳信三天就可以到。」

  「你先去罷。」慕容無風頹然靠在床頭。

  「是。」

  走到門邊,慕容無風忽又道:「還有,你去告訴吳大夫,就說今晚我想見她。」

  「在哪裡?」

  「這裡,書房。」

  ***

  世事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隱於無言,細入無間。

  自從認識荷衣之後,他發現自己對女人的瞭解格外淺薄。他這才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認真打過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位。

  荷衣是他的淨土,他的解脫。吳悠是他的助手,他的同事。

  與荷衣相比,他認識吳悠更早,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樣熟悉吳悠在這一行裡的習慣與表現。他知道她喜歡用多少號的銀針,什麼尺寸的手術刀,縫合傷口從何處下手,麻醉時好用哪個配方……合作了近十年,他們已完全達到默契。所以每當遇到有難度的手術而他風痹發作不能握刀時,有吳悠在場,他會比較放心。

  因為這一層明顯的信賴與偏愛,致使吳悠在這一群眼高於頂、自以為是的師兄師弟中頗招忌妒。漸漸地,谷內谷外都傳聞吳悠暗戀「穀主」。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們是完美的一對,早晚要喜結良緣。為此,她變得小心謹慎,而他亦主動避嫌,除醫務之外,兩人幾乎毫無往來。儘管如此,在他與荷衣離開雲夢谷的那段時間,吳悠還是遭到排擠,過不了多久就被遣出穀外。

  據他個人的印象,吳悠其實是個沉著冷靜的女人,至少在手術臺上如此。醫會的時候她很少發言,在一群侃侃而談的男人面前她顯得平庸。若問她有什麼見解,她則維維諾諾,附會大多數人的說法。比她晚來的人,輩份比她低的人都能在她面前旁徵博引、指點江山、滔滔不絕、毫無愧色。她唯一習慣做的事就是不斷地點頭稱是,比那在官場上混了多年的人還知道韜光養晦。有時他會為她的謙虛忿忿不平,故意當著許多人的面提一個很難的問題,一時間整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語,吳悠也跟著垂眼,臉上卻露出會心的一笑。在這種場合她永遠也不會開口,把聰明暴露給眾人。

  他為此感到難過,她父親在朝中便是以耿直遭禍,彈劾他的正是他自己的學生。——也許這就是悲慘的家難留給她的陰影,讓她對世人失去信任,懷有恐懼。他覺得自己應當體諒她的難處,為此他改變了作風。他原本對所有的學生都十分嚴厲,批評起來不留情面,唯獨對吳悠一直和顏悅色,從未說過一句硬話。

  十年下來,吳悠留給穀人的印象始終是位合格的美人、標準的淑女:說話斯文,行事恭讓,對病人更是柔聲細語、體貼入微。她有一雙無辜的眼睛,臉上充滿少女的天真,與人交接半含半斂欲語還羞。除了溫柔多情、多愁善感之外,她既無性格也沒脾氣,以至於陳策向他解釋為何要將吳悠調到谷外時,他毫不客氣地把陳策訓了一頓:「穀裡通共就這麼一位女大夫,你們還容不下!把她調回來,有誰不服氣,叫他來見我。」

  人們說,自從慕容無風離開雲夢谷,吳悠就開始變得不像個女人。只有慕容無風回來,她才會變回來。

  他並沒有這麼大的魔力。回來之後,他雖將她從竹間館招回,並特意在穀內為她另建了一座新園,吳悠卻很少留在穀內。除了手術,他也極少在其它場合見到她。他們一直保持著客氣的往來,所談的話題僅限於醫務。從偶爾交換的眼神中,他感到了一絲無言的抗拒。

  流言一直不肯放過她。尤其是她已大大地超過了出嫁的年紀,卻不談婚事,對所有的仰慕者都冷言拒之,身邊又多出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他卻認為她沒什麼很大的變化,所有的謠言不過是憑空捏造、誇大其辭。

  郭漆園的一席話讓他震驚,仿佛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夜女三更會是吳悠?

  所謂水底觀日,日不一影,晴天看雲,雲不一色。

  正如他不瞭解荷衣的以前,顯然他也不瞭解吳悠的現在。

  他原以為只有荷衣一個謎,現在吳悠也成了謎。

  他再次陷入謎中。

  桌上的銀燭微微閃動。

  他一直在沉思,驀地,一個柔宛的聲音輕輕道:「郭總管說,先生有事找我?」

  他猛地一怔,發現吳悠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走進房中。

  見他神色驚異,她淡然一笑,解釋:「我敲了門,先生大約沒聽見。」

  「哦,請坐。」他指著對面的一把椅子。

  巨大的書案尤如一泓秋水將兩人分開。

  玉鐲就擺在桌子的正中,她想必早已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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