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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清晨的風中帶著一股雨後的濕氣,他很早就醒了。

  晚飯的時候他做了一大桌菜,吳悠一直陪著他,兩人聊得很愉快,他破例喝了很多酒。

  將她送回臥室時已近深夜,窗外雷鳴電閃,秋雨惱人,怕她害怕雷聲,他替她關好了所有窗子,還特意換了一個大號的薰爐抵擋寒氣。

  在這種情況下,他兄弟們可能會趁虛而入幹些別的事情,他不會。

  即使喝醉了他也十分守規矩,掩上門,彬彬有禮地道了聲晚安,便回房歇息去了。

  昨天她也喝了不少酒,這麼早,一定還沒有醒。

  僕人進來打掃房間,他叮囑他們不要弄出聲響,然後獨自泡了杯茶坐在窗邊,靜靜等待她醒來。

  辰時剛過,他聽見一陣敲門聲。打開門,是唐潯。

  「今天什麼事也別找我,我沒空。」他馬上說道。

  唐潯閃身進屋,小聲道:「你有麻煩。」

  「出了什麼事?」

  「吳悠被人抓起來了。」

  心中一驚,他沖向她的房子,敲了敲門,不見半分動靜,隨即闖入門內。

  床上一片虛空,被子裡只有一個冰涼的枕頭。

  他站在床邊,大驚失色,惱恨自己為什麼昨夜睡得那樣死,一把抓住唐潯的衣領,吼道:「告訴我,是誰幹的?我決饒不了他!」

  唐潯拍拍他的肩,歎道:「你又上當了。她偷了一包醉魚草,想從側門逃走,被巡夜的人發現,抓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醉魚草是一種名貴的藥材,可用來配製多種毒藥。卻不知道它究竟對吳悠有什麼用。

  「她為什麼要偷醉魚草?」

  「聽說慕容無風受刑時,給他縫合傷口的人是唐鶯。——她姐姐唐靈曾在楚荷衣手下受過重傷。所以敷藥時她故意用了鳳仙花膏,那東西雖然止血有奇效,可本身卻是一種慢毒。隨著時日增長,毒性會越來越強,發作會越來越頻繁,三五年之內就可斷送一個人的性命。」

  「而醉魚草就是它的解藥?」

  「解藥需要十幾味藥材來配,但估計吳悠可以猜出配方。其它的東西他們有錢都能弄到,只除了這一樣。」

  他頹然坐倒,問道:「這麼說來,她竟偷闖藥閣?」

  那天在飛鳶穀,他一直有一種很強的印象,認為她是個膽子很小的女人,不會武功、怕黑、怕狼、動不動就尖叫,稍一被招惹就要咬舌頭自殺。好在她是大夫,不然看見血還會昏倒。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是個女孩子。在他的腦子裡,女孩子好像都是這種樣子。唐門藥閣守衛森嚴,便是他自己也不能輕易入內,她豈能盜得走那些草藥?

  唐潯大搖其頭:「藥閣裡的醉魚草都已培幹製成成藥。昨夜大雨交加,咱們的吳大夫在狂風大浪之中隻身游過西平湖,爬上鶴島,將上面長的幾叢野生醉魚草割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在雷鳴電閃中游回岸邊,逃向西門。半路遇到巡夜的兩個家丁,她一匕首紮過去,將其中的一個戳了個半死。還和另一個大打出手,力不能敵,這才俯首就擒。——這故事講出來如此驚險,如此意外,簡直可以編作話本流傳於世。」

  「她其實可以先回這裡暫避……」唐潛仍然癡迷不悟。

  唐潯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哭笑不得:「老弟,你給人家騙得團團轉還替人說話?腦子跑哪兒去了?唐淮只怕這就要來追究你的責任。給你一個『引狼入室』的罪名,總沒錯吧?」

  「她現在關在哪裡?」他黯然地問道。

  「水牢。」

  他開始穿外套,系靴子,然後拿起刀就向門外走去。

  唐潯一把拉住他:「哪裡去?這種時候你可別意氣用事!」

  他扯開他的手,陰沉著臉,道:「你別管我!」

  那間小門並不顯眼,推開之後卻有一股陰風冷森森地穿過。

  現在,小門內有兩間側廳,各住著四名守衛,輪班值守。

  入主刑堂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水牢。如今水牢裡的水已被排空,四壁粉刷一新,打掃乾淨之後,地上鋪了些乾草,成了規範十足的囚室。

  八名守衛都是他的手下。走進側廳,他聽見他們忙不迭地叫了幾聲「堂主」,便含笑著向眾人打招呼。

  「聽說昨夜送來了一個女人?」

  「是啊!堂主。關在第四號房裡。是老大派人送過來的。」

  「我去看看,給我鑰匙。」

  「老大說這是本門要犯,誰也不許去看,把鑰匙拿走了。」

  「那就給我備用鑰匙。」

  「咣當」一聲,其中一人將鑰匙交到他手中:「堂主,速去速回。」

  穿堂風裡有一股刺鼻的黴味。這已是個地方最好聞的氣味了。

  他摸到第四間房,打開鐵門,輕輕叫了一聲:「吳悠。」

  房內靜悄悄的,毫無人聲。他卻聽見離他不遠處有一個輕微的呼吸。他走過去,彎下腰來往地上一摸,摸到一個滾燙的身軀,便不顧一切地將那人抱了起來,搖了搖她的頭,小聲叫道:「吳悠。」

  她的額頭也是滾燙的,昨天淋了雨,又在水中游了那麼久,在這樣寒冷的深秋,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又薄又窄的羅衣濕漉漉地貼在她身上。他脫下她的衣裳,換上自己乾燥的外套。她驚醒過來,伸著手,牢牢地抱著他的頸子,將額頭貼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呼道:「無風……是你麼?」

  心頭猛地一震,他手一抖,幾乎將她抖落在地。

  那一刻她的身軀如此柔軟,蓮花般在他手中展放。她的嗓音美妙甜蜜,溫暖親妮,仙樂般在耳邊響起。而他卻仿佛置身於冰川之中,仿佛掉進了一塊琥珀,隔著一道遙遠的時空,欣賞著這一份令人凍僵的美麗。

  他聽見她喃喃地又道:「有了醉魚草,你……你不會再痛得那麼厲害了……」

  漸漸地,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好像又回到了夢中。

  他感到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變冷,手中人宛如一個有了裂紋的雕像,石塊點點崩碎,每一片都砸向他的心臟。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愛上了這個人,還是她的聲音?是她的憂鬱,還是她的絕望?他仿佛回到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感到她就是自己拾到那個女孩,因孤獨而恐懼,牢牢地牽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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