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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而此時柳維揚半靠在軟墊坐著,手上端著茶盞,抬手揭開蓋子,衣袖微動,將浮在水面的茶葉輕輕吹開,慢慢地、優雅地喝了一口,更加顯得高深莫測。顏淡卻知道,就算是給傻子一個杯子,教他觀茶色品茶味,也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傻的。

  絮兒輕聲道:「公子,前面是安平鎮,是要下車打尖,還是讓人把菜肴送到車上來?」

  柳維揚抬起眼,微微一點頭。

  馬車一個顛簸,顏淡來不及坐穩,咚得一聲撞在車壁上。

  絮兒低著頭,溫溫柔柔地說:「絮兒明白了。」

  顏淡忍不住問:「你究竟明白了什麼?」

  絮兒微微笑笑:「我家公子說,他想下車打尖。」

  「你怎麼知道的?」

  絮兒神色茫然,好像很不解她為何要這樣問:「因為我家公子點頭了。」

  顏淡完全放棄了,縮回角落裡。唐周看了她一眼,不說話。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慢慢地停下來了,絮兒掀開車簾往外一看:「安平鎮到了。」

  顏淡小心地下了馬車,在實地上走了兩步,方覺原本腫起來的腳踝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說起這件事,其實還是要多謝柳維揚的。唐周說起要去鎮上找跌打大夫,那位柳公子二話不說伸過手來一把抓住她的腳踝。顏淡敢指天發誓,在那一瞬間她絕對聽見自己的筋骨發出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哢吧」,足足有半盞茶功夫,她都沉浸在那種明明劇痛難忍卻連叫都叫不出的狀況。

  顏淡從此再不敢正眼看他,這個人,絕對比唐周還狠。

  四人走進鎮上的酒樓,絮兒一直跟在柳維揚身後,待在桌邊坐下之後,絮兒還是站在柳維揚身後。顏淡猜想這位柳公子的身份必定很不尋常。柳維揚,柳州維揚,爹娘都不會懶成這樣,把兩個地名一合,就算是子女的名字了吧?

  柳維揚看著唐周,低聲道:「唐兄,你來點菜罷。」唐周搖了搖頭,推辭道:「還是柳兄來罷,叨擾許久,這頓當由我相請。」

  柳維揚微一頷首,用低低的、入耳舒適的聲音報了幾個菜名。顏淡第一次聽見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字,心中觸動莫名。

  只是這頓飯吃得委實無趣,將食不言寢不語發揮到了極致。柳維揚點的菜是好的,這家酒樓大廚的手藝也是好的,只是吃飯的人太過無趣。而在鋣闌山境,絕對不會出現這種事情,慢慢就養成了一天不說到一百句話就難受的習慣。

  之後錯過了宿頭,只能在田邊夜宿。顏淡煎熬了一整天,除了絮兒會回答過她幾句話之外,她又不想和唐周說話,柳維揚估計一年到頭說過的話還不超過五十句,而那位黝黑的車夫和他家公子一樣也是鋸嘴葫蘆。

  顏淡熬得難受,只得去遠處走走。

  晚風拂過水田,帶來一陣泥土味道,銀白的月掛在田邊,安詳而安靜。這時候還是春日,如果到了夏,大概還會有蟲鳴之聲,更有別樣滋味。

  顏淡沿著田間小路走了幾步,忽見一道灰色的人影竄出來,不由往後退開幾步。那人和她打了照面,兩人俱是一怔。顏淡看著那人就覺得異常眼熟,立刻就想起來:「你——」那人抱住臉,一邊逃竄一邊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只聽一聲風響,唐周衣袖翩翩,衣襟帶風,從那人頭上掠過,劍鞘一劃,將那人點到在地:「說,沈家那場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那人立刻賠笑道:「我怎麼會去燒自家宅子呢?」

  此人竟是沈老爺。

  顏淡走上前,微微一笑:「既然莊子不是你放火燒的,沈姑娘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了。」

  沈老爺苦笑道:「姑娘莫要說笑了,我怎麼會去害自己的親骨肉啊?」

  顏淡錚的一聲抽出唐周手上的長劍,這才發覺這把劍實在太沉,她踉蹌一下,險些對著沈老爺的臉一劍劈下。唐周在身後扶了她一把,劍身一偏,正好釘在沈老爺的臉邊。沈老爺嚇得冷汗涔涔,好聲好氣地商量:「顏姑娘,小心,千萬小心,手莫要抖。這把劍太沉,還是讓唐公子拿比較穩妥。」

  顏淡微微嘟著嘴:「你還胡說,沈姑娘才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沈老爺乾脆得回答:「是,怡君的確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一直待她如己出。就算她有時候又瘋又傻,我還是待她如此。我怎麼可能會害死她?」

  唐周拿過顏淡手裡的長劍,慢慢道:「這樣說來,你該是知道這凶徒是另有其人了?」

  沈老爺立刻閉上嘴,臉色灰白:「哪裡有什麼凶徒……這天乾物燥,失火也不算什麼奇事,你何必……」他看起來是害怕得厲害,不論唐周問什麼,都閉口不說話。

  唐周歎了口氣,只得還劍入鞘。忽聽顏淡語音帶笑,溫溫軟軟地開口:「你真的是不打算說實話了?那也好,之後你千萬不要招供呦。」她憋了一天,沒人陪著說話,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自然不能輕易地放走了。

  沈老爺乾脆閉上眼,打定注意不理睬他們了。

  顏淡蹲在他身邊,悠然道:「本朝有位大人對刑法很是精通,官拜刑部尚書,在他手底下從來沒有人敢不招的。這位尚書大人姓遲,叫遲鈞,你聽過沒有?」她點著對方的眼皮:「遲大人說啊,挖眼珠算什麼,要把眼皮割乾淨但是眼珠還在,那才叫本事。」冰涼的手指從眼皮上滑到鼻子:「割鼻子有什麼了不起,要割得正好,還能和從前一樣呼吸才好。而舌頭留著卻沒什麼用,拿掉了也免得叫喊太淒厲。」

  顏淡笑眯眯的:「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活剝?聽說把人放在火上烤到三分熟,然後皮肉就會鬆動,只要刀隔開一點,再一揭……」沈老爺睜開眼睛,顫聲道:「我說,我全部都說出來!」

  顏淡輕搖手指:「不不,你還是別說。師兄,你去點一堆火,我們來試試看活剝之刑到底是不是和那位遲大人說的一樣,然後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割。」

  沈老爺顫聲叫道:「沈怡君和我同是……的手下,我們都是聽他的命令行事。唐公子的魂魄純淨,如果能夠弄到手,就不用再受制於人。我們都想要……結果才會……那個人卻發現我們起了異心,所以、所以……」

  唐周輕聲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沈老爺眼瞼抽動,發出幾聲喉音,卻說不出口。

  顏淡歎了口氣:「看來還是先弄一堆火來,邊烤邊說。聽說人皮被揭下來後,裡面的肌理還是完整的,經絡脈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定很想看吧?」

  忽聽幾聲咳嗽,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農從田邊走過來,叼著旱煙管,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來。唐周將沈老爺往路邊的灌木叢中一拖,拉著顏淡退到五步之外的草叢中。顏淡歎息:「前日被當成兇犯,這回又要當小賊。」

  唐周壓低聲音道:「你對那些刑法倒是熟得很啊。」

  顏淡輕輕一笑:「我對遲大人神交已久,幽冥地府中那些斷手斷腳的鬼魂一直惦記著他的好處,我連著聽幾天耳朵都要生繭了。古往今來,論起酷吏,他應算是第一人了。」

  唐周不知她是在胡說八道,還是在說大實話。說話間,那老農慢吞吞走過去,一邊吸著旱煙,夜色中可見煙管上火星微紅。忽然有一道微光閃過,快得幾乎看不真切,唐周立即上前幾步,撥開灌木:「糟了!」

  借著清幽的月光,顏淡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老爺眉心赫然有一點致命傷,傷痕血跡未幹。兩人沿著老農走過的田間小路追過去,只見路的盡頭放著幾件粗布衣,還有一支旱煙管。

  而那個老農已經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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