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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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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副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穀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魚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穀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穀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仿佛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麼字?」 「這是石鼓篆字!」穀縝道,「首尾念作『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麼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話?」穀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穀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裡。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歎道:「穀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穀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穀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副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麼?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裡的規矩。」 他說到這裡,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穀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摻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穀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去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忿道:「朝廷就沒法制他們麼?」穀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管他屁事。至於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係,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穀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象那等人。」 穀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種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裡,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于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歪門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再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麼一錢不值,要麼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麼?怎麼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穀縝呸道:「什麼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麼?」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穀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銀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穀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計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徵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穀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害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說到這裡,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歎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穀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穀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幾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穀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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