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九七


  一陣空洞的隆隆聲在布拉佛斯的屋頂上方迴響,仿佛遙遠的悶雷——這是礁湖對面泰坦巨人發出的,標誌著夜晚到來。響動吵醒了嬰兒,而他突然發出的啼哭又吵醒了伊蒙學士。吉莉把乳頭塞給孩子,老人睜開眼睛,虛弱地在床上蠕動。「伊戈?好黑。為什麼這麼黑?」

  因為你瞎了。到達布拉佛斯之後,伊蒙神志不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言亂語,嘮嘮叨叨地講起他父親或兄弟的事。他一百零二歲了,山姆提醒自己,但他在黑城堡時雖然年紀大,卻從來沒有神智不清。

  「是我,」他不得不說。「山姆威爾·塔利。您的事務官。」

  「山姆。」伊蒙學士舔舔嘴唇,眨了眨眼。「對。這兒是布拉佛斯。原諒我,山姆。天亮了?」

  「不。」山姆摸摸老人的額頭。他皮膚濕乎乎的,沾滿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喘息。「現在是晚上,師傅,您剛才睡著了。」

  「哦,我睡得太長了。這裡好冷。」

  「我們沒有木頭,」山姆告訴他,「店主人不肯再賒,除非立即付錢。」同樣的對話已是第四十或者第五十遍了。我該拿錢買木頭,山姆每次都責駡自己,我該給他取暖。

  然而他把最後一點銀幣浪費在紅手之院的醫師身上,那是位膚色白皙的高大男子,穿著繡有紅白相間旋渦花紋的長袍。從他那裡,銀幣換來半瓶安眠酒。「有助於減輕他臨終前的痛苦,」布拉佛斯人不無善意地說。山姆問他還可以做些什麼,他搖搖頭。「我有各種各樣的藥膏藥水,也可以給他放血,清腸,使用水蛭療法……但何必呢?水蛭無法讓他年輕。他老了,死亡已侵入他的肺裡面。給他這個,讓他睡吧。」

  於是他讓師傅整日整夜地睡,現在老人掙扎著要坐起來,「我們得上船。」

  又是船。「你太虛弱,不能出去。」他不得不制止。航海途中,伊蒙學士著了風寒,等抵達布拉佛斯,他虛弱得需要被抬上岸。他們當時仍有滿滿一袋銀子,於是戴利恩要了客棧裡最大的床——那張床可以睡八個人,因此店主人堅持收八人份的錢。

  「我們明天就去碼頭,」山姆承諾,「到時候,您可以四處詢問,尋找下一站去舊鎮的船。」即使在秋天,布拉佛斯也是個繁忙的港口。一旦伊蒙的身體恢復到可以繼續旅行,尋找一艘載他們去目的地的船並非難事。路費的問題則比較棘手。來自七國的船隻最有希望。也許可以找一艘舊鎮商船,船主的親戚當過守夜人就好了。肯定有人仍對長城上的守衛抱持著敬意……

  「舊鎮,」伊蒙學士喘息著說。「是的,我夢到了舊鎮,山姆。我又回到了年輕時候,跟弟弟伊戈在一起,還有他侍奉的大個子騎士。我們在老客棧裡喝酒,濃烈的蘋果酒。」他再次嘗試坐起來,事實證明這對他來說太困難了。過了一會兒,他躺回去。「船,」他又說,「我們將在那邊找到答案。關於龍。我需要瞭解。」

  不,山姆心想,你需要的是食物和溫暖,填飽肚子,還有爐膛裡劈啪作響的炙熱火焰。「你餓不餓,學士?我們還剩下麵包和一點奶酪。」

  「現在不要,山姆。等我感覺好一點再說吧。」

  「你不吃怎麼會好?」在海上誰都沒吃多少東西,尤其過了斯卡格斯島之後,穿越狹海途中,秋季風暴始終伴隨。有時從南方來,夾帶著滾雷和閃電,黑沉沉的雨一下就是好幾天;有時來自北方,寒冷嚴酷,狂風仿佛能把人刺穿。有一回,山姆醒來時,發現整條船被凍上了一層冰殼,猶如潔白的珍珠,閃閃發光。船長將桅杆放下,系在甲板上,單憑劃槳來完成渡海。等他們看見泰坦巨人時,已經沒人吃得下東西。

  然而一旦安全上岸,山姆發現自己餓壞了。戴利恩和吉莉也一樣,連嬰兒的吮吸也變得更急切。但伊蒙……

  「麵包不新鮮,我可以問廚房討點肉湯來泡一泡。」山姆告訴老人。店主是個吝嗇鬼,眼神冷漠,對自己屋簷下這群穿黑衣的陌生人心存懷疑,但他的廚師心腸比較好。

  「不要。也許可以來一小口酒?」

  他們沒酒。戴利恩答應過用他唱歌得來的錢買一些。「我們會有酒的,」山姆不得不說,「現在只有水,雖然並非優質水。」優質水來自架空水渠,這些由磚塊砌成的大水渠由橋弓支撐,布拉佛斯人稱其為甜水渠。富人自把水引入家中,窮人則用桶子在公共噴泉池打水。山姆讓吉莉去打水,卻忘了野人女孩一生都生活在卡斯特堡壘的視線範圍之內,連小鎮都沒見過,而布拉佛斯是一個佈滿島嶼和運河的石頭迷宮,沒草,沒樹,到處是陌生人,講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她嚇壞了,把地圖弄丟之後,很快自己也迷了路。被山姆發現時,她正在一座石像下哭泣,那雕像是某位死去多年的海王。「這是水渠裡的水,」他告訴伊蒙學士,「但廚師把它煮開過。也有安眠酒,假如您還需要的話。」

  「我暫時睡夠了,也做夠了夢。水渠裡的水就行。請幫我一把吧。」

  山姆輕輕地把老人扶起來,將杯子送到他乾裂的唇邊。即使如此,仍有將近一半水滴落到學士胸前。「夠了,」喝了幾小口之後,伊蒙又開始咳嗽,「你會把我嗆死的。」他在山姆的懷抱中顫抖。「為什麼屋子這麼冷?」

  「沒木頭了。」戴利恩付給店主兩倍價錢,要了一個帶壁爐的房間,但誰也沒意識到木頭在這裡會如此昂貴。除了權勢人家的庭院,布拉佛斯不長樹,這兒的人也不願砍掉大礁湖外圍島嶼上覆蓋的松樹,那是遮擋風暴的防風林。木柴都是由駁船從河流上游穿過礁湖運進來的。在這裡,馬糞都珍貴得緊,因為布拉佛斯人用小船代替馬匹。本來他們若按計劃起程去舊鎮,這些都不成問題,但那實在是不可能。伊蒙學士如此虛弱,再次航行會要了他的命。

  伊蒙的手在毯子上摸索,尋找山姆的胳膊。「我們得去碼頭,山姆。」

  「等您好一些就去。」老人目前的狀態難以面對海邊飛濺的浪花和潮濕的風,而布拉佛斯無處不臨水。北邊是紫港,布拉佛斯商船停泊于海王殿的拱頂和高塔下;西邊是舊衣販碼頭,擠滿外地船隻,有的來自其他自由貿易城邦,有的來自維斯特洛、伊班,甚至遙遠神奇的東方。其餘各處佈滿小碼頭、渡船泊口及古舊的灰船塢,捕蝦船、捉蟹船和漁船在泥灘與河口勞作之後便停泊在這些地方。「現在您需要休息。」

  「那你代我去,」伊蒙催促,「給我帶一個見過龍的人來。」

  「我?龍?」山姆十分驚愕,「學士,那只是個故事,水手的故事。」這也怪戴利恩。歌手從酒館和妓院帶回千奇百怪的故事,不幸的是,當他聽到說龍時已喝醉了,記不起細節。「整件事也許是戴利恩胡編亂造,歌手都這樣,善於編故事。」

  「他們善於編故事,」伊蒙學士同意,「但即便最富於想像力的歌曲,也有事實作為基本依據。替我找到那個依據,山姆。」

  「我不知問誰,也不知怎麼問。我只會一點點高等瓦雷利亞語,若他們跟我講布拉佛斯話,我連一半都聽不懂。您會的語言比我多得多,等您好一些,您可以……」

  「我什麼時候才會好一些,山姆?告訴我……」

  「很快就會好轉的,只要您吃好,睡好,到達舊鎮之後……」

  「我到不了舊鎮了,這點我心知肚明。」老人把山姆的胳膊抓得更緊。「我很快就會去見我的兄弟們。他們有的與我用誓言結合,有的以血緣維繫,但全都是我的兄弟。還有我父親……他從沒想過繼承王座,可還是得坐上去。他曾說,那是對他的懲罰,為了砸死哥哥那一錘。我祈求他死後能找到有生之年從未體會過的平靜。修士們歌頌恬淡的安息,歌頌卸下防備,向極樂世界遠航,在那裡歡笑,聚會,相互友愛,直至永遠……但假若死亡之牆的背後沒有快樂與甜蜜,只有冰冷、黑暗和痛苦,那該怎麼辦?」

  他在恐懼,山姆意識到。「您不會死。您只不過是病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次我熬不過去了,山姆。我做夢……在漆黑的夜裡,我思考那些白天不敢提出的問題。對我而言,若干年中有個問題始終令我困擾:為什麼諸神奪走我的眼睛和力量,任我在冰天雪地中被人遺忘,卻還要我在世間逗留如此之久?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他們有什麼用?」伊蒙師傅斑斑駁駁、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顫抖。「因為我記得,山姆,我仍然記得。」

  他已經語無倫次。「記得什麼?」

  「龍,」伊蒙低聲說,「我們家族的悲哀與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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