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九六


  「旅途中,狗兒會保護我的安全,即使是如此的艱難時代,有狗兒在身邊,狼和歹徒都不敢騷擾我。」修士皺起眉頭。「最近,狼群變得很可怕,某些地方,單身旅人得睡在樹上。我從前見過最大的狼群不過十來頭,現下沿三叉戟河巡弋的大狼群裡,狼的數目需以百計。」

  「你有沒有親身遭遇過?」海爾爵士問。

  「諸神保佑,我沒有,但我在夜裡不止一次地聽見它們嗥叫。層層疊疊的嗥叫聲……令人血液凝固,連狗兒都顫抖起來,而狗兒殺過十幾頭狼呢。」他揉揉狗的腦袋。「有人會告訴你,它們是惡魔,他們說狼群由一頭可怕的母狼帶領,高傲碩大的灰色身影令人望而生畏。她能獨力殺死野牛,沒有任何陷阱或圈套能逮住她,她不怕鐵也不怕火,所有想騎她的狼全被她殺了。而且她不吃別的,專以人肉為食。」

  海爾·亨特爵士哈哈大笑。「這下可好,修士,可憐的波德瑞克眼睛瞪得像雞蛋。」

  「我沒有。」波德瑞克憤憤不平地說。狗兒叫了一聲。.當晚,他們在沙丘之間搭了個冷冰冰的營地。布蕾妮派波德瑞克到岸邊走走,尋找取火用的浮木,但他空著手回來,泥漿一直覆蓋到膝蓋。「退潮了,爵士。小姐。沒有水,只有泥灘。」

  「離泥漿遠點,孩子,」梅裡巴德修士勸告。「爛泥不喜歡陌生人。假如你走錯地方,冷不防便會被它張口吞沒。」

  「只是爛泥而已。」波德瑞克堅持。

  「它灌滿你的嘴,爬進鼻子,接著是死亡。」他笑笑,以去除話語中的寒意。「擦掉泥漿,吃瓣橘子吧,孩子。」

  第二十天的情況差不多。他們拿醃鱈魚和幾瓣橘子當早餐,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就上路了。身後是粉色的天空,前方是紫色,狗兒當先帶路,嗅著每一束野革,不時停下來在草邊撒尿;它似乎跟梅裡巴德一樣熟悉這條路。燕鷗的叫聲在空中激蕩,潮水湧進來。

  正午時分,他們在一個小村莊停留,這是他們遇到的第十個村子,在小溪旁用木樁一共架起八座房子。男人們乘小圓舟出去捕魚了,婦女和男孩順著搖搖晃晃的繩梯爬下來,聚攏在梅裡巴德修士身邊祈禱。儀式過後,他宣佈免除他們的罪孽,分給他們一些蕪菁、一袋豆子和兩隻珍貴的橘子。

  回到路上,修士說,「今晚最好有人守夜,朋友們。村民說看見三個殘人躲在沙丘附近,舊嘹望塔的西面。」

  「三個?」海爾爵士微微一笑,「三個對我們的劍妞來說是小菜一碟。況且,他們不大會招惹有武器的人。」

  「除非肚子餓到難以忍受,」修士說。「沼澤裡有吃的,但只有懂得如何去找的人才找得著,而這些都是陌生人,是戰爭的倖存者。如果他們來搭話,爵士,我請求你交給我來處理。」

  「你要怎樣做?」

  「給他們吃的,要他們坦白罪孽。我會寬恕他們,並邀請他們一起去寂靜島。」

  「邀請他們趁我們睡覺時割我們的喉嚨?」海爾·亨特反問,「處置逃兵,藍道大人有更好的辦法——鋼刀與麻繩。」

  「爵士?小姐?」波德瑞克說,「殘人就是逃兵嗎?他們算不算土匪呢?」

  「或多或少算是吧。」布蕾妮回答。

  梅裡巴德修士不以為然。「或少多於或多。土匪有許多種,就像鳥也有許多種一樣。磯鷂和海鷗都長著翅膀,但它們並不相同。歌手們喜歡歌唱好人為奸臣陷害,被迫落草為寇,但大多數土匪更像那個肆意劫掠的獵狗,而不像閃電大王。他們本就是壞人,為貪欲驅使,心懷惡意,蔑視諸神,只關心自己。與他們相比,所謂的殘人更值得同情,儘管他們或許也一樣危險。他們都曾是淳樸的平民百姓,從沒離開自己的房子哪怕一裡地,直到某一天,領主的召喚來了。於是他們穿著破爛的鞋子和破爛的衣服,在領主華美的旗幟下出發,往往沒帶什麼武器,只有鐮刀、開鋒的鋤頭,或把石塊用皮索綁到棍子上製成的簡陋錘子。兄弟、父子、朋友共同踏上征程。他們聽過歌謠和故事,出發時心情迫切,夢想見證奇景,贏取財富和榮耀。戰爭仿佛是一場偉大的冒險,是大多數人做夢都夢不到的美妙歷程。」

  「然後他們嘗到了戰爭的滋味。」

  「對一些人來說,一點點滋味便足以令他崩潰,更多的人繼續堅持,一年又一年,直到數不清參加過多少次戰鬥,但即使是第十百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百零一次戰鬥時崩潰。弟弟眼看著哥哥死去,父親失去兒子,朋友的肚皮被斧頭劈開,他還試圖塞住自己的腸子。」

  「他們看見帶領自己上戰場的領主被砍倒,另一個領主高聲宣佈他們現在屬￿他。他們受的傷剛癒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從來吃不飽,鞋子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衣服爛成布條,許多人更因喝了髒水而生病,屎尿都拉在褲子裡。」

  「如果想要新靴子,或更暖和的斗篷,或生銹的鐵半盔,他們就得從屍體上拿,不久,他們也開始從活人那兒偷——在戰爭進行的土地上,有跟他們過去一樣的老百姓。他們偷這些人的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而這距離掠走平民的女兒也就一步之遙。某天,當他們環顧四周,意識到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已逝去,自己身邊全是陌生人,頭上的旗幟也難以辨認時,徨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如何回家。他們為領主而戰,領主卻不曉得他們的姓名,只會威風凜凜地高聲呼喝,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長矛、鐮刀和開鋒的鋤頭,堅守陣地。接著,騎士們襲來了,那些全身鐵甲、看不到臉的騎士,衝鋒時鋼鐵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

  「然後那人崩潰了,他當了逃兵,成為殘人。」

  「他當即逃跑,或在戰鬥過後扒著死屍爬走,或在漆黑的夜晚偷偷逃營,找個地方躲起來。到了此時,所有家的觀念都已消失,國王、領主和神祗對他來說不如一塊餿掉的肉,至少肉能讓他多活一天;也不如一袋劣酒,可以暫時淹沒他的恐懼。逃兵的生活今日不知明日,吃了上頓不知下頓,活得像野獸而不像人。布蕾妮小姐說得沒錯,目前這種時局,旅行者應該小心逃兵,警惕逃兵……但也應該同情他們。」

  梅裡巴德說完之後,深邃的沉默籠罩了這一小隊人馬。風吹過一叢垂柳,瑟瑟作響,遠處傳來一隻鳥隱隱的叫聲,狗兒在修士身邊慢跑,微微喘息,驢子的舌頭從嘴角伸出來透氣。沉默不斷延伸,直到最後,布蕾妮說:「你上戰場時有多大?」

  「啊,跟你的這個男孩差不多,」梅裡巴德答道。「其實去打仗還太小,但哥哥們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後。威廉說我可以做他的侍從,但他不是騎士,只不過是酒店小弟,拿著從廚房偷出來的小刀當武器。他死在石階列島,沒真正揮過一次武器。高燒要了他和我哥哥羅賓的命。歐文死於釘頭錘下,腦袋被砸成兩半,他的朋友『麻子』瓊恩因為強姦而被絞死。」

  「你說的是『九銅板王之戰』?」海爾·亨特問。

  「他們這樣命名,但我既沒見到一位國王,也沒賺到一個銅板。那只是一場戰爭。」

  第二十七章 山姆威爾

  山姆站在窗前,不安地搖晃,注視著最後一道陽光消失在一排尖屋頂後面。他一定又喝醉了,他陰鬱地想,要不就是遇上另一個女孩。他不知該咒駡還是哭泣。戴利恩是他的兄弟。他唱歌沒人比得上,但要他幹任何別的事……

  夜霧升起,一縷縷灰色霧氣爬上古運河邊建築物的圍牆。「他答應會回來,」山姆說,「你也聽到的。」

  吉莉看了看他。她的眼眶又紅又腫,肮髒雜亂的頭髮耷拉在臉龐周圍。她就像一隻小心謹慎的動物,透過灌木叢向外張望。最後一次生火取暖已是好幾天前的事了,然而野人女孩喜歡蜷縮在火爐邊,仿佛冷冷的灰燼中仍然存有餘溫。「他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她輕聲說,以免吵醒嬰兒,「這是個可憐的地方,而他想要紅酒與微笑。」

  是的,山姆心想,除了這裡,到處都有酒。布拉佛斯充斥著客棧、酒館和妓院,如果戴利恩喜歡爐火和溫酒,不要陳腐的麵包,不願跟一個哭泣的女人、一個肥胖的膽小鬼和一個生病的老人做伴,誰能責怪他呢?也許我有資格責怪他。他說黃昏之前會回來,他說會給我們帶回紅酒和食物。

  他再次抱著一線希望向窗外張望,希望看到歌手匆匆趕回家。黑暗正降臨到秘之城,沿小巷和水渠蔓延。布拉佛斯善良的百姓紛紛關上窗戶,拴上門閂。夜晚屬￿刺客和妓女。他們是戴利恩的新朋友,山姆苦澀地想,近來戴利恩談論的只有他們。他正嘗試寫一首歌,獻給一個叫月影的妓女,她在月池邊聽見他唱歌,便贈給他一個吻。「你應該問她要銀幣,」山姆說,「我們需要的是錢,不是親吻。」但歌手只笑笑。「有些吻比黃金更值價,殺手。」

  這也讓他生氣。戴利恩不該為妓女寫歌。他應該歌唱長城和守夜人的英勇。瓊恩期望他的歌或許能勸導一些年輕人穿上黑衣。結果他唱的卻是金色的吻、銀色的頭髮和火紅的嘴唇。沒有人會為了紅唇而穿上黑衣。

  有時他的歌還會吵醒嬰兒。孩子啼哭,戴利恩就沖他叫嚷,要他安靜,而吉莉流淚,於是歌手氣衝衝地離開,幾天都不回來。「她老哭哭啼啼,我想給她幾巴掌,」他抱怨,「她吵得我睡不著。」

  假如你生下個兒子,又被活生生奪走,你也會哭的,山姆差點說出口。他無法責怪吉莉的悲傷,便轉而責怪瓊恩·雪諾,不知瓊恩的心何時變成了石頭。有一次,他趁吉莉去水渠打水時向伊蒙學士提出這個問題。「當你們把他選為總司令的時候。」老人回答。

  即使現在,消極頹廢地等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裡,山姆心中仍不太願意相信瓊恩真的做了伊蒙學士說的事。可那一定是真的,否則吉莉怎會哭得如此厲害?他只需直接問她,抱在胸前吃奶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就行了,但他沒有勇氣。他害怕答案。我仍是個膽小鬼,瓊恩。在這廣闊的世界中,無論走到哪裡,恐懼都與他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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