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九五


  這是一支怪異的隊伍:海爾爵士騎在栗色戰馬上,布蕾妮騎高大的灰母馬,波德瑞克·派恩騎一匹駝背劣馬,而梅裡巴德修士手持木杖走在旁邊,領著一頭小毛驢和一隻大狗。那頭驢子馱的貨物如此沉重,布蕾妮有點擔心會把它的背壓斷。「都是吃的,帶給貧窮饑餓的三河百姓,」梅裡巴德修士在女泉城門口解釋,「種籽、堅果和乾果,燕麥粥,麵粉,大麥麵包,三輪出自小丑門邊那家客棧的黃奶酪,我自己吃的醃鱈魚,狗兒吃的醃羊肉……噢,還有鹽。洋蔥,胡蘿蔔,蕪菁,兩袋豆子,四袋大麥,九隻橘子——我坦白,橘子是我的軟肋,這幾隻都是特意從水手那兒弄來的,也許是春天來臨之前能嘗到的最後幾個。」

  梅裡巴德是個沒有聖堂的修土,在教會的等級階層中,地位僅比乞丐幫兄弟高一點。七國上下有數以百計像他這樣衣衫襤褸的修士,從事基層工作,在各個肮髒的小村莊間跋涉,執行宗教儀式,主持婚禮與懺悔。理論上講,凡是他造訪之處,人們應該供給食物與住宿,但老百姓大多跟他一樣貧窮,因此梅裡巴德要是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就會造成宿主的困難。好心的店家有時准許他睡廚房或馬廄,有些修道院、莊園,甚至少數城堡也會接納他,得不到便利時,他就睡樹下或籬笆後面。「河間地有許多好籬笆,」梅裡巴德說,「越老越好,沒什麼比得上一百年沒人管的籬笆叢了。在那裡面,正派人睡得跟住客棧一樣暖和,還不用擔心跳蚤。」

  修士愉快地承認,他不識讀寫,但會念上百種禱詞,能背誦《七星聖書》中長長的段落,農民們用得上的也就這些。他的臉很粗糙,乃是長年風吹日曬所致,一頭蓬厚濃密的灰發,眼角牽著皺紋。儘管高達六尺,身材粗壯,他走路卻有點駝,遠遠看去矮了許多。他的手大,佈滿繭疤,紅紅的指關節,指甲裡淨是泥塵,此外,他還有一雙布蕾妮畢生所見最大的腳丫,那雙腳從不穿鞋,覆蓋著又黑又硬的老繭。

  「第二十年來我沒穿過一雙鞋喲,」他告訴布蕾妮,「第十年,腳上的水泡比腳趾頭還多,每當踩到硬石頭,腳底就像殺豬般鮮血直流,但我不停祈禱,於是天上的鞋匠神將我的皮膚變得跟皮革一樣柔韌。」

  「天上沒有鞋匠神。」波德瑞克提出異議。

  「有的,孩子……你或許叫他別的名字。告訴我,七神當中你最愛哪位?」

  「戰士。」波德瑞克毫不猶豫。

  布蕾妮清清嗓子。「在暮臨廳,我父親的修士總是說,只有一個上帝。」

  「上帝有七種形象,正是如此,女士,你指出這點沒錯,但七位一體的神啟並非平常百姓可以領會,而我又笨嘴拙舌,因此就說有七個神。」梅裡巴德轉回來面對波德瑞克。「我認識的男孩沒有一個不愛戰士。然而我老了,老人愛鐵匠。沒有鐵匠的勞作,戰士守護什麼呢?瞧,每個鎮子,每座城堡都有鐵匠。他們製造我們耕地種莊稼用的犁,製造我們修船的釘子,製造馬蹄鐵保護我們忠誠馬兒的蹄子,還有領主老爺們閃亮的寶劍。鐵匠的價值毋庸置疑,因此我們才將其尊為七神之一,其實稱其為農夫、漁民、木工或鞋匠也一樣。他究竟幹哪樣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幹活。天父主宰,戰士打仗,鐵匠勞作,合起來代表著男人理應履行的職責。鐵匠是神性的一個化身,正如鞋匠是鐵匠的一個化身。他聽見我的祈禱,治好了我的腳。」

  「諸神慈悲,」海爾乾巴巴地說,「但你完全可以穿著鞋子,何必麻煩神靈呢?」

  「赤腳是我贖罪的方式。最神聖的修士也可能犯罪,而我的肉體軟弱之極。想當年我年輕氣盛,那些女孩子……倘若村子方圓一裡之內只有你一個男人,那麼修士看上去也像王子一樣英勇高貴。我為她們背誦《七星聖書》,哦,《少女之卷》最有效。是的,我在扔掉鞋子之前,是個道德敗壞的人。想起那些被我玷污的少女們,我就感到羞愧。」

  布蕾妮不自在地在馬鞍裡挪動,回想起高庭城下的營地,回想起海爾爵士他們打的賭,賭誰能先跟她上床。

  「我們在尋找一位少女,」波德瑞克·派恩透露,「一位十三歲的貴族處女,棗紅色頭髮。」

  「我以為你們找的是土匪。」

  「也要找他們。」波德瑞克承認。

  「旅行者都會儘量避開土匪,」梅裡巴德修士說,「你們卻要找他們。」

  「我們只找一個匪徒,」布蕾妮說,「獵狗。」

  「這事兒海爾爵士跟我說了。願七神保佑你,孩子,據說他殺了一大批嬰兒,蹂躪了許多少女,人們叫他『鹽場鎮的瘋狗』。正派人為什麼要跟這樣的畜生打交道呢?」

  「波德瑞克說的那個少女也許跟他在一起。」

  「真的?那我們得為那可憐的女孩祈禱了。」

  也為我祈禱吧,布蕾妮心想,為我念一段禱詞。請求老嫗舉起金燈,引領我找到珊莎小姐,請求戰士賜予我力量,好讓我保護她。然而她沒有說出來,如果海爾·亨特聽到這些話,便會嘲笑女人的軟弱。

  梅裡巴德修士徒步行進,而他的驢子又有沉重負擔,因此他們一整天都只能緩緩前進。他們沒順大路向西走,當初布蕾妮就是經由這條路跟詹姆爵士一起來到遭洗劫後屍體遍佈的女泉城的。他們折向西北,沿螃蟹灣有條曲曲彎彎的小徑,小到海爾爵士那些珍貴的羊皮紙地圖上全找不著。這一側看不到陡峭山嶺,黑黝黝的沼澤或蟹爪半島的松林,土地低窪潮濕,藍灰色天空籠罩下盡是荒蕪的沙丘和鹽沼,道路時而消失在野草和潮水坑間,過了一裡地才再次顯現。布蕾妮知道,若非梅裡巴德,他們一定會迷路。地面很軟,因此有些地方,修士會走到前面,用木杖敲打,確保可以立足。方圓若干裡格之內都沒有樹,只有海、天空和沙子。

  天下沒有哪個地方比塔斯更美,那兒有山嶺和瀑布,有高山牧場與幽影山谷,但此地亦有其動人之處。他們穿越了十幾條和緩的小河,青蛙和蟋蟀在其中生活,燕鷗在海灣的高空中滑翔,磯鷂在沙丘上嗚叫。有一次,一隻狐狸穿過他們行走的道路,讓梅裡巴德的狗狂吠起來。

  這裡還有人。有些居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房子裡,其餘的在海灣中乘著皮革小圓舟捕魚,並把他們的家築在沙丘頂端歪歪扭扭的木竿子上。大多人似乎是獨居,沒有過多的交流,像是很害羞,但到得正午,梅裡巴德的狗又叫起來,三個女人從野草叢中鑽出,塞給梅裡巴德一個草織籃子,裡面裝滿了蛤。他給她們一人一隻橘子作為回報,儘管在這片土地上,蛤跟爛泥一樣普通,而橘子稀有昂貴。其中一個女子年紀很大,另一個懷了孩子,還有一個是清新漂亮的女孩,仿佛春天的花朵。梅裡巴德去聽她們懺悔時,海爾爵士竊笑,「她們才是諸神的化身……少女、聖母和老嫗。」波德瑞克看上去如此驚詫,佈雷妮不得不告訴他:這只不過是三個沼澤女人。

  繼續上路後,她問修士:「這些人住的地方離女泉城不滿一天騎程,為何戰爭沒有殃及他們?」

  「他們沒什麼可被殃及的,小姐。他們的財產是貝殼、石頭和皮革小舟,他們最好的武器是生銹的小刀。他們生老病死,愛其所愛。他們知道慕頓大人統治著這片土地,但少有人見過他,奔流城和君臨對他們來說則只不過是名字。」

  「然而他們信仰諸神,」布蕾妮說,「我想那都是你的功勞。你在河間地行走多少年了?」

  「快第四十十年了,」修士說,他的狗響亮地應和了一聲,「從女泉城到女泉城,我走一圈需要半年,或許更久,但我不會說自己瞭解三叉戟河。我只遠遠地瞥過大領主的城堡,但我熟悉市鎮與莊園,熟悉那些小得連名字都沒有的村莊,熟悉籬笆與山嶺,熟悉可以讓口渴的人喝上水的小溪和旅人們棲身的山洞,熟悉老百姓走的路。是的,羊皮紙上沒有那些泥濘曲折的小徑,但我都清楚。」他咯咯笑道。「我當然清楚嘍,我這雙赤腳跨過每裡地不下十遍。」

  偏僻的小路給土匪走,山洞則是逃犯躲藏的好地方。布蕾妮不禁生出一絲懷疑:海爾爵士對此人究竟有多瞭解?「你一定過著孤獨的生活,修士。」

  「七神始終與我同在,」梅裡巴德回答,「我還有忠實的僕人,還有狗兒。」

  「你的狗有名字嗎?」波德瑞克·派恩問。

  「他一定是有的,」梅裡巴德說,「但他不是我的狗,呵呵。」

  狗搖著尾巴叫了一聲。他個頭大,毛髮蓬鬆,至少十石重,但很友善。

  「那他屬￿誰呢?」波德瑞克問。

  「啊,他當然屬￿他自己和七神嘍。至於名字嘛,他沒告訴我。我叫他狗兒。」

  「哦。」顯然波德瑞克不理解一條名叫狗兒的狗。男孩琢磨了一陣子,「我小時候有過一條狗。我叫他英雄。」

  「他是嗎?」

  「是什麼?」

  「英雄。」

  「不是。但它是條好狗。它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